同窗依旧，静水深流

前天晚上，宿舍突然停了电，屋子里再没有其他人了，我们俩就一起站在阳台上聊起天来。这边晚上向来是冷的，时不时吹来一股飕飕凉风。楼底下装卸工机器轧轧的声音，几个男人叫喊着，终于可收工了。月亮是红黄的湿晕，显得有点陈旧模糊。

她是我的同窗。第一次在宿舍见面后，我们便很要好了，谁都没有说过多的话，只是做事时已经在一起。这种默契让我有些窃喜。她走进门来缩着消瘦但又不露骨的双肩。我开始注意她。我知道美是多面的，容颜姣好固然也重要，但体韵的匀谐，谈吐的不俗，风仪的雅静，终究也不会惹人厌。事后我觉得她全适合这几端，而且还是极佳的。我们连几句寒暄也没有，相视而笑就完结了。她是陕北的女子，却没有陕北人的粗犷，反而显得娇瘦弱小，十八九岁的年龄满脸都是温柔，喜欢笑，深深浅浅的酒窝。其实我比她小，我故作成熟，洋洋得像个大姐的样子。作大人不总是还要吃亏么？可这些也都是后话了。( )

北方的冬天来的早，陕北就更要早些，十二月份就早已经飘了大雪，那时正逢考试，漫雪中到处是行色匆匆的人儿，去教室或是图书馆做考前突击。我们俩的也是满腔热血，早上六点半的闹钟准时响起，崔健的花房姑娘，“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每天都如出一辙，这是她特意设置的铃声，可能因为歌手是摇滚的缘故，可这歌却是种烂漫的曲调，这中间的情节真是不得而知。洗漱完毕就奔到食堂打饭了。那时候很喜欢吃南瓜包。卖包的是个大叔，短发大中国的脸生的天方地圆，操着一口不地道的普通话，看起来是一派正经，讲起话来却总是沾点喜气。我们买她的包大抵因为他总是和我们搭讪拉话的缘故。其实他包做的也确是地道。我们俩走在冰天雪地里，她用冻的青白的手捂着热腾的南瓜包，包子冒着的蒙蒙雾气像蒸腾的白云，金黄的陷糟糟的又烂又甜。我们边走边吃，前方是森冷蟹壳青色的天，身后一串整整齐齐脚窝，雪就这样袅袅的漾开了，整个世界都寂寂的。有时她也是出奇的聒絮，喜欢讲着别人家的事，到底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家的，我也懒得去追问，可她说的也有几分歪理，我听着不免要笑。这时她青湿的眉宇里透着三分的不耐烦，这是对我的，后来我仔细想想，这不是平常事么？张爱玲都说过，人类天生的是爱管闲事。凡事牵涉到快乐的授受上，就犯不着斤斤计较了。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我慢慢也习惯了她隔三差五的老妈子情调，可毕竟，我知道她是个知情达理的人，做事也常在情理，让人觉得踏实。至于说别人无关紧要的话，也只是调剂生活，在冬天，这般絮絮叨叨的话儿有时也有种窝窝的热闹。

曹雪芹把宝钗的秀房比作雪洞一般。他说那房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供着数枝菊花，床上吊着轻纱账幔，衾褥也相当朴素。她的床铺大概也是这样的。几乎看不出一点多余的来，每样东西寂寂的呆在自己的安乐窝里。床头放着两三本书，喏大一个床，除了棉被再什么都没了。其实这般的空旷，还是因为她床褥的清淡的调味，一个妍丽色都没。去年夏天的时候，我们去街上闲玩，遇到有卖盆花的，就顺便买了一盆，拿回来放到窗台上。宿舍多半是乱的，一盆清脆自然是乍眼，可这和整个屋子似乎格格不入，她是一个有心的爱花人，隔三差五来修修剪剪，花的枝叶整整齐齐，连土盆子也是新刷的。我想这花要是放在她的床头岂不是更好么？衬着她褥单，茫茫的白里一点绿意，像是云轩信笺上的绿珠子。可是后来，这盆花被舍友无意间打碎了。我们就没再买过盆花了。这糟乱屋子也实在是不合适放那种雅静的东西。

去年的端午，她回家了，隔了两天又匆匆的赶来，还给舍友们带了好些自家做的粽子。陕北的粽子做的尖而长，箬叶竹恰到好处地包裹着黏黄的米粒，有时候给米里嵌进去一颗干枣子，红艳艳的十分好看。最主要的是它的口味，吃在嘴里甜甜糯糯，时不时滴出蜜汁来。她说，在家里吃粽的话，拨开粽叶还要给粽子撒一层青红丝，细细蕊蕊的也很好看。我想，这又是她自己做的罢了。今年端午，我和她一起回家了，到家已经很晚，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北的地方，风把我们的头发吹得很乱，我觉得自己可以触到天了，顺便可以摘几颗星子。我站在她家前房的屋檐下，看着藏青的天，星星很多，前方还有风力发电的白大扇，在离房子不远的绿野里缓缓的转着。风太大了，我穿了件伯母的大妮衣，紧紧的裹着自己。靠在墙上，透过门看进去，她细小的身子挂着蓝围裙，在一个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菜板上橐橐的剁菜，看了后让人莫名的心生感动。看见我，她示意让我回去，因为外面实在太冷了。我们吃了顿暖暖的晚饭，就钻到被窝里沉沉睡去了。

今年中秋节，我们俩到窑洞广场走了走，广场后方的黄土坡还是原来的样子，只不过半山腰上的那户人家的窑洞貌似早已拆了。想来也快，都三个年头了，什么都变了，又好像没变一样。我们的关系如初，就是形影不离的日子渐渐少了，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都是习惯了忙碌奔波的人，不能做事总在一起。我们年轻，相识已久，阳光免费。这样多好。等到来年雪花绽放的时候，我们还要一起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