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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

大哥把自己前半生所有的艰难困苦,变成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皱纹,深深浅浅地刻在自己的脸上。并且以左耳失聪的方式,一次次地啊啊啊,让这些皱纹离你越来越近。那些还没有被皱纹占领的地方,苍白而暗淡。在最近的几年里,我每次见到他,内心都是又辛酸又安慰。终是老境已至,而他威武不再。但他是快乐的,甚至是幸福的,他的四个儿子虽非个个出息,却也基本不要他操心了,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老四,军阶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孝顺。与我同龄的老四,曾经是我们街上著名的小流氓,当年,他有一个响亮的绰号:神腿四郎。在我出外读书的前两年,他在小街上叱咤风云威风凛凛。大哥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送他参军。在部队的大熔炉里历练了二十几年,他已经成了大哥在乡邻和亲戚面前骄傲的资本。这样的资本足以让他挺直腰板,面带得色地吹嘘,声宏气壮地讲话。
假如有耐心把大哥的人生履历整理一下,你会发现他简直就是中国乡村的传奇。他有四个儿子,三个是亲生的,他为每个儿子盖了的房子、娶了媳妇,并照应他们的子女。写起来,也许只是这样的寥寥数字一笔带过,但他就在这几个字里坚强且有底气地度过了他近70年的人生光阴。他是我母亲娘家的那个村上第一个有四喇叭录音机的人、第一个买黑白电视的人、第一个盖楼房的人,甚至是第一个生了四个儿子的人。他的四个儿子个个强横,他却一生和睦乡里亲切四邻。除了爱吹牛这个毛病,没什么人说他的坏话。
他会吹牛,是因为他曾跑过几年供销,在我们那里的一个镇办织布厂,做过供销科长。那也许是他青壮年时期最为风光的几年,走南闯北,眼界大开。我父亲很喜欢他,因为他肯做事,不惜力气;又不怎么喜欢他,因为他爱吹牛。所谓吹牛就是说与身份不符的大话,这在我刻板而守旧的父亲看来,简直就是人生的恶习,尽管他自己也是如此。大约人们总是见不得与自己有同样毛病的人。
但是我不在意,我喜欢看见他摆道理、大声讲话、呵斥他的儿子。作为他血脉最近的小表弟,他待我是极好的,并且格外宽容。在他家老四十岁那年的桌席上,作为他三姑家的代表,我非常无赖地指定要做桌面子,也就是上席。很多年长的亲戚不同意,但大哥笑吟吟地答应了,说小表叔不是假的,该坐!可见大哥是相当讲礼数的人。
我小学到中学的每一个暑假,二十天在老家和堂哥们放牛、赶鸭子、吃瓜果;二十天在大哥家,和他的四个儿子打成一片,凫水、戽鱼、捉黄鳝。他们家难得吃肉,却天天有鱼有虾,那都是儿子们的本领。
青年时候,大哥脾气大,甚至打过大嫂。及我记事,记得他打过儿子,下手特别重,越狡辩打得就越重。他的儿子也经打,屁股一掉就忘记了疼痛,该打架的继续打架,该调皮的依旧调皮。我大嫂曾经叹过苦经,说家里四张刀,一张也不快。
曾经不快的四张刀,一个在小街上做了理发师,一个在县城里做木匠,一个成了更大城市的电焊工,还有一个在千里之外当兵做了军官。我和现在做电焊工曾经惹是生非的老三最亲。老三说话有点结巴,长地矮而壮实。他打小就喜欢机械,在他大约十五六的年纪,就能在几秒钟之内打开一辆不属于他的自行车的锁,悄无声息。我姐姐曾认定他将来会坐牢,但他现在成了一个不错的焊工,并且在大城市里买了房子。我大哥偶尔也会夸他,说老三就是嘴上笨了些。言下之意,就是除此而外,他还是相当能干的,并且忠诚、孝顺,经常偷偷塞给父母一笔钱。
大哥大嫂的青年时代,其实也是有故事的。他们的婚姻似乎也曲折风波,只是我每次见到越来越像菩萨的大嫂,总是忘记了这些。我说过他们待我是极好的,那些陈年往事,如今也不值一提。一辈子同甘共苦相濡以沫,早年的那些心酸与不堪,仿佛只是底色,使他们更为坚韧地过着极其普通的世俗生活,在日复一日的庸常中寻找到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并享受的生活乐趣与幸福。人到中年之后,我总觉得大哥这一辈子,虽然曾有漫长的辛苦、虽然皱纹比同龄人深得多,却也是值得的。他们凭着勤劳与强健,以及朴素的生活信念,让自己开枝散叶敷衍成篇,甚至光耀门楣。到现在,暮年时刻,却也老境从容。
这样的人生,也是很丰美且有福气的。我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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