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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抗抗散文集



【篇一:向日葵】
从天山下来,已是傍晚时分,阳光依然炽烈,亮得晃眼。从很远的地方就望见了那一大片向日葵海洋,像是天边扑腾着一群金色羽毛的大鸟。
车渐渐驶近,你喜欢你兴奋,大家都想起了梵高,朋友说停车照相吧,这么美丽这么灿烂的向日葵,我们也该作一回向阳花儿了。
秘密就是在那一刻被突然揭开的。
太阳西下,阳光已在公路的西侧停留了整整一个下午,它给了那一大片向日葵足够的时间改换方向,如果向日葵确实有围着太阳旋转的天性,应该是完全来得及付诸行动的。
然而,那一大片向日葵花,却依然无动于衷,纹丝不动,固执地颔首朝东,只将一圈圈绿色的蒂盘对着西斜的太阳。它的姿势同上午相比,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它甚至没有一丁点儿想要跟着阳光旋转的那种意思,一株株粗壮的葵下笔挺地伫立着,用那个沉甸甸的花盘后脑勺,拒绝了阳光的亲吻。
夕阳逼近,金黄色的花瓣背面被阳光照得通体透亮,发出纯金般的光泽。像是无数面迎风招展的小黄旗,将那整片向日葵地的上空都辉映出一片升腾的金光。
它宁可迎着风,也不愿迎着阳光么?
呵,这是片背对着太阳的向日葵。
你在那片向日葵林子里久久徘徊,你抚摸它丝绢般柔润的花瓣,你摇晃它毛绒绒青绿色的枝干,你抑望枝头上那饱满的褐黄色果盘,你围着它不停地转圈,揉着眼一遍又一遍地望着太阳,生怕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那众所周知的向阳花儿,莫非竟是一个弥天大谎么?
究竟是天下的向日葵,根本从来就没有围着太阳旋转的习性,还是这天山脚下的向日葵,忽然改变了它的遗传基因,成为一个叛逆的例外?
或许是阳光的亮度和吸引力不够么?可在阳光下你明明睁不开眼。
难道是土地贫瘠使得它心有余而力不足么?可它们一棵棵都健壮如树。
也许是那些成熟的向日葵种籽太沉重了,它的花盘,也即脑子里装了太多的东西,它们就不愿再盲从了么?可它们似乎还年轻,新鲜活泼的花瓣一朵朵一片片抖擞着,正轻轻松松地翘首顾盼,那么欣欣向荣,快快活活的样子。它们背对着太阳的时候,仍是高傲地扬着脑袋,没有丝毫谄媚的谦卑。
那么,它们一定是一些从异域引进的特殊品种,被天山的雪水滋养,变成了向日葵种群中的异类?可当你咀嚼那些并无异味的香喷喷的葵花籽,你还能区分它们么?
你无法向它诉说你的惊奇,你茫然你沉吟,你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你胡乱猜测:也许以往所见那些一株单立的向日葵,它需要竭力迎合阳光,来驱赶孤独,权作它的伙伴或是信仰:那么若是一群向日葵呢?当它们形成了向日葵群体之时,便互相手拉着手,一齐勇敢地抬起头来了。
它们是一个不再低头的集体。当你再次凝视它们的时候,你发现那偌大一片向日葵林子的边边角角,竟然没有一株,哪怕是一株瘦弱或是低矮的向日葵,悄悄地迎着阳光凑上脸去。它们始终保持这样挺拔的站姿,一直到明天太阳再度升起,一直到它们的帽檐纷纷干枯飘落,一直到最后被镰刀砍倒。
当它们的后脑勺终于沉重坠地,那是花盘里的种籽真正熟透的日子。
然而你却不得不也背对着它们,在夕阳里重新上路。
天山脚下那一大片背对着太阳的向日葵,就这样逆着光亮,在你的影册里留下了一株株直立而模糊的背影。

【篇二:故乡在远方】
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流浪者。
几十年来,我漂泊不定、浪迹天涯。我走过田野、穿过城市,我到过许多许多地方。
我从哪里来?哪儿是我的故园我的家乡?
我不知道。()
19岁那年我离开了杭州城。水光潋滟、山色空濛的西子湖畔是我的出生地。离杭州100里水路的江南小镇洛舍是我的外婆家。
然而,我只是杭州的一个过客,我的祖籍在广东新会。我长到30岁时,才同我的父母一起回过广东老家。老家有翡翠般的小河、密密的甘蔗林和神秘幽静的榕树岛,夕阳西下时,我看见大翅长脖的白鹳灰鹳急急盘旋回巢,巨大的榕树林上空遮天蔽日,鸟声盈盈。那就是闻名于世的小鸟天堂。新会县世为葵乡,小河碧绿的水波上,一串串细长的小船满载清香弥漫的葵叶,沉甸甸贴水而行,悠悠远去……
但老家于我,却已无故园的感觉。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也并不真正认识一个人。我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地道的家乡方言。我和我早年离家的父亲,犹如被放逐的弃儿,在陌生的乡音里,茫然寻找辨别着这块土地残留给自己的根性。
梦中常常出现的是江南的荷池莲塘,春天嫩绿的桑树地里透紫酸甜的桑椹儿,秋天金黄璀璨的柚子,冬天过年时挂满厅堂的酱肉粽子、鱼干,还有一锅喷香喷香的煮芋艿……
暑假寒假,坐小火轮去洛舍镇外婆家。镇东头有一座大石桥,夏天时许多光屁股的孩子从桥墩上往河里跳水,那小河连着烟波浩淼的洛舍洋,我曾经在桥下淘米,竹编的淘箩湿淋淋从水里拎起,珍珠般的白米上扑扑蹦跳着一条小鱼儿……
而外婆早已过世了。外婆走时就带走了故乡。其实外婆外公也不是地道的浙江人氏。听说外婆的祖上是江苏丹阳人,不知何年移来德清洛舍;又听说洛舍其名是早年此地曾有一支移民来自洛阳,洛阳人之舍,谓之洛舍。由此看来,外婆外公的祖籍也难以考证,我魂牵梦系的江南小镇,又何为我的故乡?
所以对于我从小出生长大的杭州城,便有了一种隐隐的隔膜和猜疑。自然,我喜欢西湖的柔和淡泊,喜欢植物园的绿草地和春天时香得醉人的含笑花,喜欢冬天时满山的翠竹和苍郁的香樟树……但它们只是我摇篮上的饰带和点缀,我欣赏它们赞美它们但它们不属于我。每次我回杭州探望父母,在嘈杂喧闹的街巷里,自己身上那种从遥远的异地带来的“生人味”,总使我觉得同这里的温馨和湿润格格不入……
我究竟来自何方?
更多的时候,我会凝神默想着那遥远的冰雪之地。想起笼罩在雾霭中的幽蓝色的小兴安岭群山。踏着没膝深的雪地进山去,灌木林里尚未封冻的山泉一路叮咚欢歌,偶有暖泉顺坡溢流,便把低洼地的塔头墩子水晶一般封存,可窥见冰层下碧玉般的青草。山里无风的日子,静谧的柞树林中轻轻慢慢地飘着小清雪,落在头巾上,不化,一会儿就亮晶晶地披了一肩,是雪女王送你的礼物。若闭上眼睛,能听见雪花亲吻着树叶的声音。那是我21岁的生命中,第一次发现原来落雪有声,如桑蚕啜叶,婴童吮乳,声声有情。
那时住帐篷,炉筒一夜夜燃着粗壮的大木棒,隆隆如森林火车如林场的牵引拖拉机轰响。时时还夹着山脚下传来的咔咔冰崩声……山林里的早晨宁静而妩媚,坡上的林梢一抹玫瑰红,淡紫色的炊烟缠绵缭绕,门前的白雪地上,又印上了夜里悄悄来过的不知名的小动物一条条丝带般的脚印儿,细细辨认,如梅花如柳梢亦如一个个问号,清晰又杂乱地蜿蜒于雪原,消失于密林深处……
那些神秘的森林居民给予我无比的亲切感,曾使我觉得自己也是否应该从此留在这里。
小小的脚印沉浮于无边的雪野之上,恰如我们飘泊动荡的青春年华。
我19岁便离开了我的出生地杭州城,走向遥远而寒冷的北大荒。
那时我曾日夜思念我的西湖,我的故园在温暖的南方。
但现在我知道,我已没有了故乡。我们总是在走,一边走一边播撒着全世界都能生长的种子。我们随遇而安、落地生根;既来则定、四海为家。我们像一群新时代的游牧民族,一群永无归宿的流浪移民。也许我走过了太多的地方,我已有了太多的第二故乡。
然而在城市闷热窒息的夏日里,我仍时时想起北方的原野,那融进了我们青春血汗的土地。那里的一切粗犷而质朴。20年的日月就把我这样一个纤弱的江南女子,磨砺得柔韧而坚实起来。以后的日子,我也许还会继续流浪,在这极大又极小的世界上,寻觅着、创造着自己精神的家园。

【篇三:窗前的树】
我家窗前有一棵树,那是一棵高大的洋槐。
洋槐在春天,似乎比其它的树都沉稳些。杨与柳都已翠叶青青,它才爆发出米粒大的嫩芽:只星星点点的一层隐绿,悄悄然绝不喧哗。又过了些日子,忽然就挂满了一串串葡萄似的花苞,又如一只只浅绿色的蜻蜓缀满树枝——当它张开翅膀跃跃欲飞时,薄薄的羽翼在春日温和的云朵下染织成一片耀眼的银色。那个清晨你会被一阵来自梦中的花香唤醒,那香味甘甜淡雅、撩人心脾,却又若有若无。你寻着这馥郁走上阳台,你的身子为之一震,你的眼前为之一亮,顿时整个世界都因此灿烂而壮丽:满满的一树雪白,袅袅低垂,如瀑布倾泻四溅。银珠般的花瓣在清风中微微飘荡,花气熏人,人也陶醉。
便设法用手勾一串鲜嫩的槐花,一小朵一小朵地放进嘴里,如一个圣洁的吻,甜津津、凉丝丝的。轻轻地咽下,心也香了。
槐花开过,才知春是真的来了。铺在桌上的稿纸,便也文思灵动起来。那时的文字,就有了些轻松。
夏的洋槐,巍巍然郁郁葱葱,一派的生机勃发。夏日常有雨,暴雨如注时,偏爱久久站在窗前看我的槐树——它任凭狂风将树冠刮得东歪西倒,满树的绿叶呼号犹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它翻滚,它旋转,它战栗,它呻吟。曾有好几次我以为它会被风暴折断,闪电与雷鸣照亮黑暗的瞬间,我窥见它的树干却始终岿然。大雨过后,它轻轻抖落树身的水珠,那一片片细碎光滑的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饱含着水分,安详而平静。
那个时刻我便为它幽幽地滋生出一种感动。自己的心似乎变得干净而澄明。雨后清新的湿气萦绕书桌徘徊不去,我想这书桌会不会是用洋槐树木做成的呢?否则为何它负载着沉重的思维却依然结实有力。
洋槐伴我一春一夏的绿色,到秋天,艳阳在树顶涂出一抹金黄,不几日,窗前已是装点得金碧辉煌。秋风乍起,金色的槐树叶如雨纷纷飘落,我的思路便常常被树叶的沙沙声打断。我明白那是一种告别的方式。它们从不缠缠绵绵凄凄切切,它们只是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地向我挥挥手连头也不回。它们离开了槐树就好比清除了衰老抛去了陈旧,是一个必然一种整合,一次更新。它们一日日稀疏凋零,安然地沉入泥土,把自己还原给自己。他们需要休养生息,一如我需要忘却所有的陈词滥调而寻找新的开始。所以凝望一棵斑驳而残缺的树,我并不怎样的觉得感伤和悲凉——我知道它们明年还会再来。
冬天的洋槐便静静地沉默。它赤裸着全身一无遮挡,向我展示它的挺拔与骄傲。或许没人理会过它的存在,它活得孤独,却也活得自信,活得潇洒。寒流摇撼它时,它黑色的枝条俨然如乐队指挥庄严的手臂,指挥着风的合奏。树叶落尽以后,树叉间露出一只褐色的鸟窝,肥硕的喜鹊啄着树叉喳喳欢叫,几只麻雀飞来飞去飞到阳台上寻食,偶尔还有乌鸦的黑影匆匆掠过,时喜时悲地营造出一派生命的气氛,使我常常猜测着鸟们的语言,也许是在提醒着我什么。雪后的槐树一身素裹银光璀璨,在阳光还未及融化它时,真不知是雪如槐花,还是槐花如雪。
年复一年,我已同我的洋槐过了六个春秋。在我的一生中,我与槐树无言相对的时间将超过所有的人,这段漫长又真实的日子,槐树与我无声的对话,便构成一种神秘的默契。

【篇四:苏醒中的母亲】

那天清晨6点多钟,书房的电话急促地响起来。我被铃声吵醒,心里怪着这个太早的电话,不接,翻身又睡。过了一会,铃声又起,在寂静中响得惊心动魄。我心里迷迷糊糊闪过一个念头:不会是杭州家里出了什么事吧?顿时惊醒,跳下床直奔电话。一听到话筒里传来父亲低沉的声音,我脑子“嗡”的一下,抓着话筒的手都颤抖了。
年近80高龄的母亲长期患高血压,令我一直牵挂悬心。2002年秋天的这个凌晨,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母亲猝发脑溢血,已经及时送往医院抢救,准备手术。放下电话,我浑身瘫软。然而,当天飞往杭州的机票只剩下晚上的最后一个航班了。
在黑暗中上升,穿越浓云密布的天空,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安装在飞机上的零部件,没有知觉,没有思维。我只是躯体在飞行,而我的心早已先期到达了。
我真的不敢想,万一失去了母亲,我们全家人在以后的日子里,还有多少欢乐可言?
飞机降落在萧山机场,我像一颗子弹,从舱门快速发射出去,“子弹”在长长的通道中一次次迅疾地拐弯。我的腿却绵软无力,犹如一团飘忽不定的雾气,被风一吹就会散了。

走进重症监护室最初那一刻,我找不到母亲了。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竟然会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仅仅一天,脑部手术后依然处于昏迷状态的母亲,整个面部都萎缩变形了,口腔、鼻腔和身上到处插满管子,头顶上敷着大面积的厚纱布。那时我才发现母亲没有头发了,那花白而粗硬的头发,由于手术完全被剃光,露出了青灰色的头皮。没有头发的母亲不像我的母亲了。我突然明白,原来母亲是不能没有头发的,母亲的头发在以往的许多日子里,覆盖和庇护着我们全家人的身心。
手术成功地清除了母亲脑部表层的淤血,家人和亲友们都松了口气,然后在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上整日整夜地守候,焦虑而充满希望地等待,等待母亲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每天上午下午短暂的半小时探视时间,被我们分分秒秒珍惜地轮流使用。我无数次俯身在母亲耳边轻声呼唤:妈妈,妈妈,您听到我在叫您么?妈妈,您快点醒来……
等待是如此漫长,一年?一个世纪?时间似乎停止了。母亲沉睡的身子把钟表的指针压住了。那些日子我才知道,“时间”是会由于母亲的昏迷而昏迷的。
两天以后的一个上午,母亲的眼皮在灯光下开始微微战栗。那个瞬间,我脚下的地板也随之战栗。母亲睁开眼睛的那一刻,阴郁的天空云开雾散,整座城市所有的楼窗都好像一扇一扇地突然敞开了。
然而母亲不能说话。她仍然只能依赖呼吸机维持生命,她的嘴被管子堵住了。许多时候,我默默地站在她的身边,长久地握着她冰凉的手,暗自担心苏醒过来的母亲也许永远不会说话。脑溢血患者在抢救成功后,有可能留下的后遗症之一是失语。假如母亲不再说话,我们说再多的话,有谁来回应呢?苏醒后睁开了眼睛的母亲,意识依然是模糊的,只能用她茫然的眼神注视我们。那个时刻,整个世界都与她一同沉默了。

母亲开口说话,是在呼吸机拔掉后的第二天晚上。那天晚上恰好是妹妹值班,她从医院打电话回来,兴奋地告诉我们“妈妈会说话了”,我和父亲当时最直接的反应是说不出话来。母亲会说话,我们反倒高兴得不会说话了。
妹妹很晚才回家,她说母亲一口气说了好多好多话,反反复复地说:太可怕了……这个地方真是可怕啊……妹妹说:我是婴音。母亲说:你站在一个冰冷的地方……她的话断断续续不连贯,又说起许多从前的事情,意思不大好懂。但不管怎样,我们的母亲会说话了,母亲的声音、表情和思维,正从半醒半睡中一点一点慢慢复苏。
清晨急奔医院病房,悄悄走到母亲的床边。我问:“妈妈,认识我吗?”
母亲用力地点头,却叫不出我的名字。
我说:“妈妈,是我呀,抗抗来了。”
由于插管子损伤了喉咙,母亲的声音变得粗哑低沉。她复述了一遍我的话,那句话却变成了:妈妈来了。
我纠正她:“是抗抗来了。”
她固执地重复强调说:“妈妈来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妈妈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从我遥远的童年时代传来:“别怕,妈妈来了。”——在母亲苏醒后的最初时段,在母亲依然昏沉疲惫的意识中,她脆弱的神经里不可摧毁的信念是:妈妈来了。
妈妈来了。妈妈终于回来了。
从死神那里侥幸逃脱的母亲,重新开口说话的最初那些日子,从她嘴边曾经奇怪地冒出许多文言文的句子。探望她的亲友对她说话,她常常反问:为何?若是问她感觉怎么样,她回答:甚感幸福。那些言辞也许是她童年的记忆中接受的最早教育,也许是她后来的教师生涯中始终难以忘却的语文课堂。那几天,我们曾以为母亲从此要使用文言文了,我们甚至打算赶紧温习文言文,以便与母亲对话。
幸好这类用词很快就消失了。母亲的语言功能开始一天天恢复正常。每一次医护人员为她治疗,她都不会忘记说一声“谢谢”。在病床上长久地输液保持一个姿势让她觉得难受,她便不停地转动头部,企图挣脱鼻管,输氧的胶管常常从她鼻孔脱落,护士一次次为她粘贴胶布,并嘱咐她不要乱动。她惭愧地说:“是啊,我怎么老是要做这个动作呢?”胡主任问她最想吃什么,她说:“想吃蘑菇。”她开始使用一些复杂的句式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却又常常词不达意,让病房的医生护士忍俊不禁。她仍然常常把我和妹妹的名字混淆,我们纠正她的时候,她会狡辩说:“你们两个嘛,反正都是一样的。”
如今回想那一段母亲浑身插满了管子的日子,真是难以想象母亲是怎样坚持过来的。她只是静静地忍受着病痛,我从未听到过她抱怨,或是表现出病人通常的那种烦躁。
离开重症监护室之前,爸爸对她说:“我们经历了一场大难,现在灾难终于过去了。”妈妈准确地复述说:“灾难过去了。”

灾难过后的母亲,意识与语言的康复是十分艰难与缓慢的。我明明看见她醒过来了,又觉得她好像还在一个长长的梦里游弋。有时她清醒得无所不知,有时却糊涂得连我和妹妹都分不清楚;她时而离我很近,时而又独自一人走得很远;有时她的思维在天空中悠悠飘忽,看不见来龙去脉,有时却深深潜入水底,只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和水上的涟漪……
但无论她的意识在哪里游荡,她的思绪出现怎样的混乱懵懂,她天性里的那种纯真、善良和诗意,却始终被她无意地坚守着。那是她意识深处最顽强最坚固的核,我能清晰地辨认出那里不断地生长出的一片片绿芽,然后从中绽放出绚丽的花朵。
若是问她:“妈妈,你今天有哪里不舒服吗?”她总是回答说:“我没有不舒服。”
我的表弟、弟媳妇和他们的女儿去看望母亲,在她床前站成一排。母亲看着他们,微笑着说:亲亲爱爱一家人(那是我小时候母亲给我买的一本苏联儿童读物的书名)。母亲也许是听见了不知何处传来的音乐声,她说:敞开音乐的大门,春天来了。医生带着护士查房,在她床前嘘寒问暖。母亲说:这么多白衣天使啊……又说:多么好听的声音。还说:多么美好的名字啊……护士都喜欢与她聊天,她们说:朱老师说话,真的好有意思啊。
有几天我感冒了,担心会传染给母亲,就戴着口罩进病房。母亲不认识戴口罩的我了,久久地注视我,眼睛里流露出疑惑的神情。我后退几步,将口罩摘下说:“妈妈,是我呀。”母亲认出我了,笑了。母亲说:“你太累了,你回去吧,这里没有什么事情……”
母亲躺在移动病床上,胡医师陪她去做CT,路上经过医院的小花园。胡医师说:“朱老师,你很多天没有看到蓝天白云了,你看今天的阳光多好。”母亲望着天空说:“是啊,今天真是丰富多彩的一天呀!”
想起母亲刚刚苏醒的那些日子,我妹妹的儿子阳阳扑过去叫外婆的那一刻,母亲还不会说话,但她笑了,笑容使得她满脸的皱纹一丝丝堆拢,像金色的菊花那样一卷一卷地在微风中舒展。那是我见过的最灿烂的笑容,一如冷傲的秋菊,在凋谢前仪态万方的告别演出。
母亲永远都在赞美生活。在她的内心深处,没有怨恨,没有忧郁。即使遭受如此病痛,她仍如同一生中的任何时候,坦然承受着所有的磨难,时时处处总是为别人着想。即使在她大病初愈脑中仍然一片混沌之时,她依然本能地快乐着,对这个世界心存感激。
也许是得益于平和的心态,母亲在住院几个月之后,终于重新站立起来、重新走路、自己吃饭、与人交谈,生活也逐渐能够自理,几乎奇迹般康复了。
我为自己有这样一个美好的母亲而骄傲。
我之所以写下这些,是因为我看到了母亲在逐渐苏醒的过程中,在她的理智与思维逻辑都尚未健全的状态下,所表现出来人性中那种最本真、最纯粹、绝无矫饰伪装的童心和善意。母亲在健康时曾经给予我的所有理性的教诲,都在她意识朦胧而昏沉的那些日子里,得到了最诚实的印证。

【篇五:牡丹的拒绝】
欧阳修曾有诗云:洛阳地脉花最重,牡丹尤为天下奇。
传说中的牡丹,是被武则天一怒之下逐出京城,贬去洛阳的。却不料洛阳的水土最适合牡丹的生长。于是洛阳人种牡丹蔚然成风,渐盛于唐,极盛于宋。每年阳历四月中旬春色融融的日子,街巷园林千株万株牡丹竞放,花团锦簇香云缭绕——好一座五彩缤纷的牡丹城。
所以看牡丹是一定要到洛阳去看的。没有看过洛阳的牡丹就不算看过牡丹。况且洛阳牡丹还有那么点来历,它因被贬而增值而名声大噪,是否因此勾起人的好奇也未可知。
这一年已是洛阳的第九届牡丹花会。这一年的春却来得迟迟。
连日浓云阴雨,四月的洛阳城冷风飕飕。
街上挤满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赶来的看花人。看花人踩着年年应准的花期。
明明是梧桐发叶,柳枝滴翠,桃花梨花姹紫嫣红,海棠更已落英纷纷——可洛阳人说春尚不曾到来;看花人说,牡丹城好安静。
一个又冷又静的洛阳,让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你悄悄闭上眼睛不忍寻觅。你深呼吸掩藏好了最后的侥幸,姗姗步入王城公园。你相信牡丹生性喜欢热闹,你知道牡丹不像幽兰习惯寂寞,你甚至怀着自私的企图,愿牡丹接受这提前的参拜和瞻仰。
然而,枝繁叶茂的满园绿色,却仅有零零落落的几处浅红、几点粉白。一丛丛半人高的牡丹枝株之上,昂然挺起千头万头硕大饱满的牡丹花苞,个个形同仙桃,却是朱唇紧闭,皓齿轻咬,薄薄的花瓣层层相裹,透出一副傲慢的冷色,绝无开花的意思。偌大的一个牡丹王国,竟然是一片黯淡萧瑟的灰绿……
一丝苍白的阳光伸出手竭力抚弄着它,它却木然呆立,无动于衷。
惊愕伴随着失望和疑虑——你不知道牡丹为什么要拒绝,拒绝本该属于它的荣誉和赞颂?
于是看花人说这个洛阳牡丹真是徒有虚名;于是洛阳人摇头说其实洛阳牡丹从未如今年这样失约,这个春实在太冷,寒流接着寒流怎么能怪牡丹?当年武则天皇帝令百花连夜速发以待她明朝游玩上苑,百花慑于皇威纷纷开放,惟独牡丹不从,宁可发配洛阳。如今怎么就能让牡丹轻易改了性子?
于是你面对绿色的牡丹园,只能竭尽你想像的空间。想像它在阳光与温暖中火热的激情;想像它在春晖里的辉煌与灿烂——牡丹开花时犹如解冻的大江,一夜间千朵万朵纵情怒放,排山倒海惊天动地。那般恣意那般宏伟,那般壮丽那般浩荡。它积蓄了整整一年的精气,都在这短短几天中轰轰烈烈地迸发出来。它不开则已,一开则倾其所有挥洒净尽,终要开得一个倾国倾球,国色天香。
你也许在梦中曾亲吻过那些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花瓣,而此刻你须在想像中创造姚黄魏紫豆绿墨撒金白雪塔铜雀春锦帐芙蓉烟绒紫首案红火炼金丹……想像花开时节洛阳城上空被牡丹映照的五彩祥云;想像微风夜露中颤动的牡丹花香;想像被花气濡染的树和房屋;想像洛阳城延续了一千多年的“花开花落二十日,满城人人皆若狂”之盛况。想像给予你失望的纪念,给予你来年的安慰与希望。牡丹为自己营造了神秘与完美——恰恰在没有牡丹的日子里,你探访了窥视了牡丹的个性。
其实你在很久以前并不喜欢牡丹。因为它总被人作为富贵膜拜。后来你目睹了一次牡丹的落花,你相信所有的人都会为之感动:一阵清风徐来,娇艳鲜嫩的盛期牡丹忽然整朵整朵地坠落,铺散一地绚丽的花瓣。那花瓣落地时依然鲜艳夺目,如同一只奉上祭坛的大鸟脱落的羽毛,低吟着壮烈的悲歌离去。牡丹没有花谢花败之时,要么烁于枝头,要么归于泥土,它跨越萎顿和衰老,由青春而死亡,由美丽而消遁。它虽美却不吝惜生命,即使告别也要留给人最后一次惊心动魄的体味。
所以在这阴冷的四月里,奇迹不会发生。任凭游人扫兴和诅咒,牡丹依然安之若素。它不苟且不俯就不妥协不媚俗,它遵循自己的花期自己的规律,它有权利为自己选择每年一度的盛大节日。它为什么不拒绝寒冷?!
天南海北的看花人,依然络绎不绝地涌入洛阳城。人们不会因牡丹的拒绝而拒绝它的美。如果它再被贬谪十次,也许它就会繁衍出十个洛阳牡丹城。
于是你在无言的遗憾中感悟到,富贵与高贵只是一字之差。同人一样,花儿也是有灵性、有品位之高低的。品位这东西为气为魂为筋骨为神韵只可意会。你叹服牡丹卓尔不群之姿,方知“品位”是多么容易被世人忽略或漠视的美。

【篇六:他人】
是的,平常的日子,我们普通的人,若是不通过医学检测,看不见SARS究竟躲藏在哪一个角落窃笑。暗处的SARS原本没有眼睛,但它对人的袭击却是又准又狠;它根本没有腿脚与翅膀,可它的传播与感染力度,却可迅捷致人于死地。
智慧却无奈的人类,在看不见的病毒面前,却终于看见了自己——也许这是非典给予我们惟一的"馈赠"。我们终于因此而发现了自己的短处,如果我们真的、真的愿意发现。
上世纪中叶曾被一度极端化了的中国式"集体主义",自从在世纪末之前,逐渐分解以及还原为对个人和个体的尊重,初步建立起个人的权益保障系统之后,"我们"一一这个在计划经济时代使用频率极高的语词,已被更为普遍的"我"所替代。
我喜欢说"我"。也因此欣赏其他的那些"我"。如果没有"我"的确立、没有无数"我"的合作,"我们"必定是空洞、脆弱,空心化以至于不堪一击的。
然而,在"我"和"我们"之间,是以"他人"作为连接点的。
"我"因"他人"而成为"我";"我们"因"他人"
而成为"我们"。当"我们"过度地强化、放大"我",而舍弃"他人"的时候,"我"便处于四面受敌的孤立无援之中。
SARS的突袭,也许一场酝酿已久的预谋。或者说,它与我们社会生活中潜在的已知病毒,进行了一场合谋演习。当许多人被不知来自何处的流弹击中之后,当京城4月飘飞的柳絮在没有哀乐的送别中,替代了无法到场的亲友们胸前的白花时,那个关键词犹如从枪膛中退出的一串串弹壳,铿锵落地;如同漫天飞舞的朵朵杨花,花絮中心那一粒极其微小而坚固的树籽一……他人!
远在SARS到来之前,在我们国民的传统习性中,"他人"这一概念,更多情况下,只是一种被供奉的虚设牌位。我们的成语中曾有"以邻为壑"一词,可以佐证。有"只扫自家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的谚语,可以证言。即便在集体主义理想教育最为鼎盛之时,"他人"不仅未能成为国人的自觉意识,"他人"反而意味着告密、背叛、异己、危险、离间等等。这种专制体制下的集体主义文化,终于导致了"他人即地狱"的严酷后果。闻"他人"而心颤,近"他人"而丧胆。也许正是由于对"他人"的恐惧,文革之后,"我们"迅速土崩瓦解,"我"自仰天长啸一一而"他人"却不得不退出公众的视线,淡化为一个可有可无的虚词,成为公民道德的模糊地带。
20世纪50年代以来,人口的高速增长,造成生存空间的高密度化;人口压力长期形成经济发展与卫生保健的沉重负担;部分农村以及偏远地区的计划生育仍然阻力重重。"我"生我的娃,管你么事?在人口问题上,可有"他人"的意识么?
餐馆大肆收购、杀戮、烹煮野生动物为牟取暴利;食客面不改色食用野生动物以饱"福"或炫耀财富;官吏不惜以野生珍稀动物作为最高规格的宴席,"贿赂"上级领导为自己铺设升官晋级的阶梯——在这个破坏自然生态的"人链"中,可有"他人"的位置么?长期以来,城市与乡村的公共卫生系统始终没有得到真正重视:办公室的脏乱差、公共场所的日常消毒防护、公共厕所的洗手设备、污水处理、生活垃圾等等。但公共卫生的管理者与被管理者的心态,却有着惊人的共识: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在这些被忽略的公共卫生死角中,可有"他人"的概念?
日积月累的民众生活卫生习惯中,沉淀下多少宁死不改的恶习陋性一随地吐痰、随地大小便、随地抛弃果皮塑料袋、就餐分餐制、自助餐始终难以推行、酒后驾车、公共场所吸烟等等……"我们"的传统文化是"不患寡,患不均"——在这利益与灾祸均享均沾、"同甘共苦"的行为惯性中,可有愿为"他人"避免灾祸而自控自律的一份责任感?
笔者在青少年时代,也曾干过诸如品尝野味、乱扔垃圾、用水清洗阳台而祸及楼下邻居的蠢事,至今想起来仍羞愧难当。时近中年后略有觉悟,主动打扫公寓楼公共楼道,为外人不解;外出郊游必将垃圾带回,受人嘲笑;每逢开会与不相识的人共同进餐,总是将大盘中的菜,用公筷先夹入自己的小盘而后食之,却每每遭同桌侧目……
忽然想起某城有一句流行百十年的市民习惯用语一一你死脱,关我啥事体?在非典时期,终于发现这确实是中国国民典型的思维方式。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流行病看似横空出世,但病毒流行的条件,却是早就埋伏下了。
SARS之前的许多年中,我们似乎一直在无意中铺设着迎接它到来的无障碍通道。
SARS对此好像是心领神会。它在我们猝不及防之时偷袭登陆了。擅长隐身的SARS一开始几乎没有遭到抵抗,因而长驱直入跃抵京城。在它畅行无阻的最初阶段,它曾窥测方向环顾左右,一时寻不见太多具有"他人"观念之"他人",却一眼扫尽许多个免疫力低下的"我"——
某些从疫区回原地的潜在病人,不仅不主动自我隔离,依然四处游走与友人交杯换盏"亲密接触",将病毒传播数人;某些疑似病人坚决拒绝隔离,甚至殴打流调人员,导致多人被感染;某些人发烧咳嗽出现感染症兆,却抱着侥幸心理隐瞒病情继续出没于公共场所,结果害人害己;就在报刊电视台三令五申宣传防病基本常识之后,仍有多人携带SARS病毒紧急逃亡,逃往"没有非典的地区",然后将病毒扩散传播到其他城市。南方某城的一位医生竟然明知自己在已被。
感染的情况下,依然赴香港参加亲戚的婚礼,终因病情不治客死香港,也因此将病毒传至香港乃至祸及全球——SARS正是借助着"他人"这一载体而横冲直撞,不顾"他人"的行为恰恰是贻害"他人"之元凶。笔者的亲友有个小保姆,原本无恙,却在极度恐惧中连夜逃出京城,表示死也要死在老家——岂不知她的恐慌与路途传染的概率,也许真会造成她全家人一起感染身亡的悲剧。除了愚昧无知之外,她在临危出走之时,脑:产里可曾考虑过"他人"一一她亲人们的安危呢?
更有那些趁机大发国难财的趁火打劫者……抗非典一线已是水深火热,急需标准防护口罩消毒水隔离服预防药,"后方"却在大肆制造伪劣产品倾销市场。甚至有人竟然用辣椒杆茄子杆粉碎成末后,冒充预防性中药出售;还有用纸巾代替纱布的黑心口罩等等一……若是有起码的良心与知识,至少应当知道,SARS病毒一旦在全国失控泛滥,任何"他人"都将无法幸免,连同造假者本人在内。
在SARS原发之初,人命关天,有关方面不仅不充分重视,反而谎报瞒报,继而造成大范围大规模爆发循环感染,成为流行病史上永远难以被饶恕的罪过。在民众的生命与官位职权的天平上,孰轻孰重?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比"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更为重要的呢?身为"人民公仆",究竟是对上级负责还是对民众负责?为了自身的私利与权力,不惜掩盖真相、欺骗公众、玩忽职守、草菅人命……一在这些人心目中,且不说"民众"或是"人民"这样冠冕堂皇的词语罢,就连对"他人"负责的这一起码道德良知,恐怕都已丧失殆尽。
如此菲薄或是蔑视"他人"的后果,却需要更多的"他人"一广大民众用惨重的生命代价来偿付!造成SARS对中国经济、文化、精神多方的重创,以及信任、信誉的流失。
幸而在SARS最为猖狂之际,全民紧急动员进入抗击非典的这场战役中,我们看到并听到了无数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的事情。我们看到了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抗击非典高效有力的部署与措施;我们看到了无数个揪心焦虑的日日夜夜,白衣战士们勇敢而冷静的抢救行动;在生死交错的临界线上,医护人员的职业道德闪烁着人道主义的光芒;我们看到各个媒体的专业人:冒着生命危险所进行的不懈而无畏的新闻报道;我们看到社会各界为医护人员以及患者、病人家属送去的援助、关怀和爱心,看到城市服务系统在灾祸面前依然坚持着有序有效的运行;看到大多数普通市民的克制与配合;看到患者的坚强;看到民工的留守;看到国际社会的关注;看到专家学者的坦诚呐喊,为抗击非典在医学、心理学、社会学研究建言献策;看到国难当头匹夫有责的民族凝聚力……
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人"一一他人,即人类的共同利益。
时值6月,SARS看似已经奄奄一息。我们将进入SARS后——一个正在引起更多的人深刻反思的时期。从究竟"对谁负责"的社会体制,直到每一个是否能对他人负责的个体;从国家的预警系统、监督机制,到尚待提高的国民素质;从政府处理突发性灾难事件的综合能力,到我们每个人的心理承受力;从全民防疫体系的健全与完善,到改变我们习以为常的种种生活陋习——华夏大地究竟在哪些皱褶里,暗藏着我们经年日久视而不见的漏洞与缝隙,终于使SARS得以趁虚而入并大肆蔓延?
不必一味责怪SARS凶残,还是多多检讨我们自身的过失;不必抱怨天灾横行,人祸总是为天灾开路甚至助纣为虐。
就在前几日,偶尔与一店主闲聊,说起这场重大流行病,给国家经济和国际声誉所造成的巨大损失,他打断我说:那算什么,我个人的经济损失才大呢!
哑然失语。思忖良久,觉得这也许正是SARS后的症结所在。
在人类走向进步的历史上,曾多次爆发大规模的流行瘟疫。病毒与细菌是对人类种种恶习的报复,但也许恰是不无善意的提醒与警示。灾难最终一次次被人类的智慧与理性、科学与文明所战胜,所以我们决不会因此放弃对自然和生命奥秘的探索。科学发展过程中产生的问题,仍须用科学的方法来遏制和解决。但愿自SARS之后,我们能够看见病毒的藏身之处了——人的短处在哪里,SARS就在哪里。它其实附着于人的弱点与错误,得以繁殖、复制、衍生,甚至不惜与人类同归于尽。
SARS后,生活很快就会恢复以前的喧嚣与热闹。我们能否问一问自己,此后究竟应该怎样选择更为健康的生活方式?在公共领域里,"零距离"是有害的。距离便是"他人"。而"他人"即社会公德。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和"我"之外,地球上更多存在的是陌生的"他"——他人!还有"它"——与人类共存的动物朋友们。
正是为了"我"的安全与自由,请不要再"惟我独尊",而多些对"他人"的关爱吧。
"我"的自由是他人自由的终结。而他人的自由,最终才能成为"我"的自由。

【篇七:戴口罩的城市】
很多年里,我们就这样一天天做了许多可做可不做的事,等待着SARS来临么?
在如今晃眼的白色里,除了防范与拒斥灾难的扩散,我们还能做什么?
戴口罩的城市,用16层的棉纱提醒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距离变成了电话与问候。理性的亲情与友爱以距离的方式呈现。4月与5月,正在温柔而严厉地逼人独处。
独处使人们发现了许多可节余的时间。以往的日子,生命曾被我们不经意地挥霍掉了。
至少在SARS疫苗与特效药被科学家发现之前,我们能否自行实施一部分另类的复仇计划?比如:向SARS讨还我们曾被自己的疏懒所窃取的时间。
听音乐能怡养性情愉悦神经。看电襁……电视能令人忘却恐惧。下棋只要一个对手,如果是散步,还有上嘲游逛,那么仅仅有自己就足够了。若是读二搴呢.自然更是妙不可言,读书成本低廉而安全卫生。读书将我零散的时间一一点一滴地搜集起来,变成知识、智慧与情商,然后完整地送还,使我们一度因忙碌而焦躁的心灵变得充盈平和。
我们会发现,其实有那么多被闲置被耽搁了的好书,竟然一直没有来得及读啊。
惶恐不安、心思烦乱……一一用读书来试一试呢。有些情况下,书籍,是一剂良药。
翻开白色的书页,在白色的底版上榨取黑字。白色的4月和5月,与白色的书页共度。这也许是目前我们所能做的最微不足道却是最有实效的事情了。
SARS的突然袭击,也许是一场酝酿已久的预谋。或者说,它与我们社会生活中潜在的已知病毒,进行了一次合谋演习。SARS所到之处,无情地揭示了从中央到地方、从体制到个人的所有薄弱环节。SARS是一次对社会监督机制、国民素质与公共道德、全民卫生管理体系、生态意识和民族凝聚力的全方位的检测与综合考察。尽管代价惨重,亡羊补牢犹未晚矣。但愿终有一天当SARS被彻底驱逐之后,我们能从白色的4月和5月遗落的花瓣中,提取出多种绚丽的色彩;当我们除下口罩之日,我们能不再说以前那些晓惯了的陈词滥调。

【篇八:嫁衣之纫】
这封信留在案卷中,也许从未到达那位收信的吴书记的办公桌上。
一个正直上进的青年教师,就这样被无限地滞留于劳改农场,在焦虑和惊恐的等待中熬过了一天又一天,看不到出路和希望。而一次微弱的抗争,却给他带来更为严酷的后果和厄运。一个普通人的尊严甚至生命,就这样如同草芥尘埃,被粗暴地践踏和蹂躏。我再次细读李福天提供的有关刘舜华的部分档案材料,发现其中漏洞百出、自相矛盾的情况确实不少。比如说:刘舜华从未承认自己有罪,而下城区法院判决书称:"坦白尚能彻底……予以宽议";市中级法院则在驳回上诉的判决书中说:"企图推卸自己的反革命罪。"市5人小组批示管制三年,区法院认为事实有出入改定二年,那么有"出入"的究竟又是什么事实?1957年市法院判决前,曾派人到刘舜华故乡调查,判决书中写道:"李玉财将农会主任沈云财家的骡子牵走,在路上遇到刘舜华和沈全忠,李将骡子交刘,并说:是给你二姑奶奶要的。刘将骡子送其姑母。?刘的罪名"反攻倒算",主要是以此为主要依据之一的。这些疑点若是置于公正客观的历史眼光之下,应该是不难解答的。时隔40余年,李福天和他的同学们,已经无法看到当年刘舜华的审讯笔录。但却意外地发现了刘舜华解放前发表的文学作品。其中有一首诗《给国民大会作歌》中这样写道:
"国大代表发了国民大会财/小百姓为国民大会倾了家/谁敢说个不/你就是破坏戡乱,危害国家/立刻让你领教监狱、法庭、镣铐、警察。"
一个20岁左右的青年人,敢于旗帜鲜明地反对国民党反动派,还曾经和同学一起掩护、营救解放战争中失散的解放军战士,这些行动不足以证明他的思想立场和进步性么?
李福天和他的同学们为刘舜华案的辛苦奔走,一时被阻挡在有关方面"时间久远"、"详查可能性不大"的借口之外。愤懑和失望中,他们发现仅剩下了手中的笔,也许能为他们的老师作出精神的平反。前些时,我收到新一期((杭高人》校刊,读李福天、徐顺达、汪世铭、田永镐等4人,怀念刘老师的文章。李福天文章的题目是((魂牵梦萦寻师踪))。刘舜华身后寂寞凄凉却还有当年的学生,以及如今在职的《杭高人》校刊主编、青年教"币南宁,为其冤情不停地呼吁呐喊,令我深为感佩。
但由于我远在北京,很难为推动刘的复查工作尽力,只能委托我的父亲想想办法。我父亲已是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他怀着一个老新闻工作者的正义感,到处探寻当事人。居然找到了当年下城区人民法院审理刘案的审判长的辩护律师。刘案的辩护律师许国强先生,现为杭州金鹰律师事务所顾问。在看了有关材料后,早已淡忘的往事浮上脑际。他回忆说:刘舜华是一个高个子,蛮帅气的,很有学问。我被法院指定当他的辩护律师,同他谈过多次话,也到凤山门他妹妹的临时住处去过。当时我就认为这个案件没有什么大问题,可以从宽处理的。当时以我的身份只能说到这里了,不可能否认他有罪,那是阶级斗争扩大化的年代,话说过头就是个立场问题了,何况那时我的哥哥已被打成左派。那个刘舜华也够倔的,庭审时昂着头,丝毫没有低头认罪的样子。他出身地主家庭,还不夹起尾巴,按那时的说法,就是"反动气焰嚣张"嘛。他这种傲慢态度对他不利。从今天回头看,对他管带年当然是错了,我认为刘舜华这个案子应该撤销,还他一个清白。通过许国强先生,我父亲知道审判长霍植林还健在,打听到他的住址后登门拜访。霍植林是南下工农干部,正直开朗,虽然得过脑血栓,视神经局部受损,但我父亲把当年由他签字的文件给他看,他还能看得清,对这个案子也还记得一点。他说我这个审判长不过是执行上级的决定,对案件的详情并不是很了解。像刘舜华这样一个青年教师,搞成这样,很可惜啊。我很赞成对这个案件立案复查。我现在的脑子不行了,帮不上忙,但我是真心支持平反冤假错案的。许律师说应该还刘老师一个清白,我也是这个看法。
去年的国庆中秋前后我在杭州,有机会向校友了解刘案申请复查的进展。说是校方的申请报告交上去后有人说,平反冤假错案的期限已过,过期不候了。这种说法令我惊讶。有错必纠是党的优良传统,一旦发现了错,理应尽快改错,改错有过期之说岂不荒唐?如果参照我在《赤彤丹朱》一书结尾处,写到海宁起义投诚人员俞文奎,1951年镇反运动中以恶霸罪被处决一案,其结果却同刘舜华案大相径庭。1991年,时隔40年整,海宁市法院作出了"撤销原判死刑立即执行的判决"。那么,在法治环境愈来愈良好的今天,这个相关事实已经基本清楚,再花费一些力气就能完全调查清楚的刘舜华冤案,应该很快就能立案复查,并作出公正的结论了。
作为一个写侮的人,面对这起前后历时多年,而至今延宕未决的刘舜华案,我不得不写出以上的文字。与其说是出于一个公民的责任感,不如说是被刘舜华老师当年教过的学生那份真挚生情谊所感动。我想像中的刘舜华,当年定是一位博学多才、热情敬业的好老师,他曾倾力关爱过他的学生们,才会有这么多学生,如今都已是年逾花甲的专家学者,近半个世纪后对他的冤屈仍难以释怀地追思和呼吁。
为了我的那些从未谋面、素不相识的杭高学友们,我亦无法缄默。

【篇九:难以缄默】
我不断地被另一个噩梦惊扰着,那个令人心悸的声音来自我的故乡杭州。
我的长篇小说《赤彤丹朱》系列之一((非黑》中,有这样一个段落:
"……到了1955年5月反胡风运动进一步扩大,全国掀起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高潮。杭一中有个教师叫刘季野,因同胡风通过两封信而被捕。妈妈同这个刘季野曾在一起谈到文学什么的,上头就让她交代与刘的谈话内容。很快,爸爸被通知不许回家了,就住在办公室里……"
仅仅是这几句语焉不详的文字,近5年来,一直被杭州一中(现为杭州高级中学,我的母校)1956届高中毕业的几十位同学铭记在心。他们当年的语文老师刘舜华(笔名刘季野),1955年被当做胡风分子逮捕。而今胡风冤案早已平反,那位刘舜华老师却如石沉大海,杏无音信。
996年,我收到来自上海704研究所李福天先生的信。他于1956年毕业于杭州一中,现在是上海研究所研究员。对刘舜华老师的怀念以及社会责任感,使他和许多当年的同班同学,相约一定要把刘舜华老师的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由于我一时无法提供更多的真实情况,便将李福天的信转寄到住在杭州的父母手中。几年来,李福天一直同我父母保持着联络,并告知寻找刘老师下落的进展情况。据父亲回忆,他和刘舜华也曾相识,他们之间最后一次会面,大约在1955年的一天,那时批判胡风运动已经开始,父亲突然收到刘舜华的来信,要求将自己曾借出的梅里美的小说((卡尔曼》和另一本书归还给他本人,会面地点定在武林路狮虎桥边。在那个特定的年月,见面时彼此不敢多说多问就匆匆分手。也许刘舜华已预感到灾难的逼近,便悄悄地清理着身边的琐事。此后,刘舜华便从父母的视线中完全消失了。
998年我收到母校复刊后的校刊《杭高人》,上面刊发了李福天的文章《迟到的哀思》,读后我才得知,那段时间里,经校友和李福天多方探询,终于了解到刘舜华老师早已在劳改中去世,但其具体死因和经过仍然无从知晓。这篇文章在校友中引起强烈反响,读后让人心情越发沉重。我父亲鼓励李福天直接向有关机构查询。直到2000年3月,终于得到浙江省监狱管理局的复函,证实刘舜华确于1962年1月27日十里坪监狱病死。令人不解的是,监狱的复函中,却只字未提刘舜华所受的胡风冤案牵连之错,信函上只简单地交待:"刘舜华因反革命罪于1955年7月13日被逮捕",那么逮捕后审理的结果、宣判的决定是什么?后来的刘舜华又遇到了什么样的不测,以致长期关押最后冤死狱中的呢?
李福天和他的同学校友,为刘老师的不幸遭遇而痛惜,他们公开表达了自己的心情和态度——如此冤案至今不得正名,同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实事求是的方针是绝不相容的。
刘舜华,江苏邳县人,河南大学中文系毕业,1955年被捕时26岁,未婚。其妹刘舜英,在刘舜华被捕后下落不明。面对这样一个本人已死,亲属无从查找的局面,李福天清楚意识到,为刘老师申请复查平反的这一费时费力的工作,已经责无旁贷地落到了他和同学们的肩膀上。
原杭一中即今杭州高级中学校委,本着对历史、怼本校教员负责的态度,支持当年刘舜华教避晦学生的要求,于2001年2月20日,向原判机关杭州下城区挝民法院呈送了《关于提请复查刘舜华案的报告》。到了2001年7月,我收到李福天的来信。这封信给我带来的消息是:通过一定的手续,他和几位同学已经查阅了当年的案卷,获知了部分材料。其中有:下城区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以及刘舜华不服上诉后,市中级法院的维持原判管年的刑事判决书。李福天在信上说,即使按此判决,刘舜华从1955年6月被判处管制二年,也应于1957年6月期满。而杭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上诉,却是1957年7月19日。维持原判的判决在宣布时,早已过了刘舜华的管制期,刘舜华怎么会到1962年还呆在狱中呢?
有一份保存在下城区人民法院的公文稿,主送机关是慈溪县人民法院。这份公文稿中写道:"关于被告人刘舜华为反革命一案,本院审理判处管制二年(原系由市五人小组批示管制三年,后因在审理中发现事实有出入,因此管制二年),但被告人刘舜华在管制期间表现极坏,态度极不老实……"
以此推断,由于刘舜华管制期间所谓的"表现极坏、态度极不老实……"导致他在劳改农场管制期满后,又被转入庵东西三盐场继续劳改。这个"表现极坏"的记录,使得刘舜华一再被延长劳改期以致最后丧失生命的原因,不言自明了。
读一读刘舜华在1957年的自我辩白报告,事情就更清楚了:
"吴书记:1955年6月,我因胡风问题被捕,到同年12月预审结束,证明我没有参与胡风集团活动,告诉我等待政府作结论。到了去年11月,公安局又审讯了一次,送交检察院,检察院肯定我是受胡凤思想影响,不是胡凤分子。以后提出起诉,说我在1946年曾经向村干部范茂楷进行倒算,而范茂楷是汉奸卖国贼,我和他的纠纷是由他的迫害引起的,不是政治问题,律师是这样替我辩护的。检察院在4月11日上午来找我谈话,肯定了我上面叙述的情况。而且律师告诉我在4月11日可以判决的,我当然应该是被无罪释放了。可是现在,我还坐在牢里,既不判决,也未被释放,我作了许多次书面要求,法院也不理。我实在无路可走,决定向你提出申诉和要求,让负责处理部门给我作出结论。我的案卷现在在下城区法院,如果你愿意审阅,甚为感激。祝你健康!

【篇十:秘密】
小宝妈妈大吃一惊:外婆做了什么错事,值得你这样?
小宝振振有词地回答说:外婆侵犯了我的隐私。小宝妈妈差点笑出声来。她想小宝顶多14岁吧,能有什么隐私呢?她忍住笑,认真地询问小宝,外婆是怎样侵犯了他的隐私。
小宝告状说,他给同学打电话的时候,外婆用分机听,有好几次了,连同学都在话筒里听见了外婆的喘气声,弄得他怪不好意思,都不知道和同学说什么好了。
还有,外婆趁他上学的时候,检查他的抽屉,翻他的"小金库",想知道他到底有多少"私房钱"等等。小宝妈妈对小宝说:外婆是关心你呀,妈不常在家,外婆总归有点不放心的。
小宝嘟哝说:可是,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监视一样,什么秘密都没有了……
小宝妈妈一时无言应答。14岁的小宝已经具有了"隐私"和"秘密"的自我意识,她忽然觉得小宝长大了,家长的这种"关心"方式,是不是真有点问题了?小宝妈妈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她每天写日记。小宝的外婆也就是她的妈妈,经常趁她不在家的时候,拉开抽屉检查她的日记本儿。当她发现了妈妈在暗中"窥视"自己,心里真的很生气。写记是自己和自己说话,记下自己心里的小秘密,如果你明知有人会看到,肯定会写一些套话和假话。但她又不敢也不能对妈妈说,那样更会被妈妈训斥的。她想来想去,想了二个好办法——她在日记本儿的首页,用红墨水写了一行大字:"谁看我的日记,谁就是小狗",后面打了三个大大的惊叹号。这个自作聪明的反抗行为,得到了与她的愿望完全相反的结果:被激怒的妈妈,除了让她写下了不尊重父母的检讨书外,还把定期检查她的日记变成了家里一项"制度"固定下来。从此她的记成为全家公开的"秘密"。于是她的日记越写越短,最后变成了一条条天气报告……
小宝妈妈想到这儿,觉得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要让这种蠢事发生在小宝身上。他温和地对小宝说:你的秘密,能告诉妈妈吗?小宝支支吾吾说:其实,我也没什么秘密,我只是,只是喜欢那种感觉,那种自己一个人拥有、心里有一点小秘密的感觉。
小宝妈妈明白了。她牵起小宝的手说:来,我们一起去对外婆说声对不起,然后再对外婆说:"外婆,以后请你相信我。"
小宝赖着不肯走,他对妈妈说:其实,外婆要是真的相信我,我说不定就会把自己的小秘密泄露给她呢。秘密藏得太好没人知道,也挺难受的啊……
小宝妈妈大声笑起来,她说我要和外婆比赛,看看谁能做一个与你分享秘密的人。小宝点点头。他想,若是要让外婆相信自己,他也一定要先相信外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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