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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福

一声夯歌响起时,爷爷从床上爬了起来,摸索到床头的灯绳颤颤地一拉。灯光昏然而醒。多少年来,爷爷就是这样起床的。床头必然摆着半杯半夜里喝剩的浓茶,他往里面续满水咕噜一声喝完。然后他在马桶上坐了下来,一边咳嗽一边点上烟。老人的痰水混浊不清,香烟成为他混沌一生唯一持续的亮点。他双手颤抖地夹着香烟,浑身绷紧了等待着那一点火星变成灰烬的烟通过他的嘴,吸入他的肺,再放松到他全身的神经,最后任那缭绕的烟雾包围着他,将他从地面轻轻托起。

爷爷的咳嗽真能称得上惊天动地,不见浓痰不罢休。他骂骂咧咧道:“这鬼烟!这鬼烟!”

我奶奶是断然再睡不着了,爬起来恨恨道:“这东西你就不能不抽?咳成这死样子!”

爷爷不吱声,只顾咳嗽,“呸!”地往痰盂里吐出一口怨水。完了,直着脖子不服气地嚷:“这东西还能抽死我?”

也就在那一年,医生对咳成一团的爷爷很同情地说了句“你不能再抽烟了”。一支烟在我爷爷七十二岁那年被掐灭了。他以为他还可以抽下去的,到头发现剩下的是一截烟嘴,一燃即尽。不抽就不抽,没有多少痛苦的挣扎与反复,爷爷把烟给戒了。爷爷就喜欢创造奇迹。他死活不顾别人的感受,羡慕,嫉妒,甚至不屑。他自己能置身于事外,淡淡地看着一切功过评断。爷爷左边的两颗被锈蚀的金牙又慢慢露出它黄灿灿的光来。可是,没有人再能想起那是两颗雄霸一时的金牙,能在乡村的阳光下闪出耀眼的光来。

对爷爷来说,那就是他白衣飘飘的年代。

爷爷清除完从上到下的浊物,一身轻松地用很清晰的声音对奶奶说:“说是今天照相的,你多烧点早饭,就别指望他们会自己烧了。”说完走出门去,“吱呀”一声,大门开了,一股雾气扑了进来。米汤一样在天地间翻滚。奶奶说,这米汤其实是很稠的,只是先起来的人慢慢把稠的捞稀了,等到太阳晒屁股时,那剩下的米汤就拿去喂庄稼。所以,每到那时,田里的植物总显得绿油油的。奶奶还说清晨的夯声就是那些人打的饱嗝声。小的时候,在清冷的冬天,我常常睡在奶奶身边,她说人活着就要吃饭,一天一天过去,直到有一天在一些人的饱嗝声中进入村子东南那一片休眠的坟地。每到这时候,我总忽地一下子爬起来,穿衣下床,喝稀粥。那么小的年龄,我已经知道要去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天。

奶奶头上挽了个发髻,上面插了两根银簪子。她很熟练地把自己收拾了一下,然后奔到厨房去烧早饭。奶奶早先是地主的女儿,几十年的动荡使她永远沉默,眼睛里全是逆来顺受。

自从十八岁那年嫁给二十五岁的爷爷,短短几年时间,他们一口气生了七个孩子。生到第七个是个女孩。大家都喊她七仙女。奶奶害怕了。当年乾隆也不过当了六十年的皇帝,最后愣是没敢超过康熙。我奶奶也不敢有违天意,所以拒绝再生。日后,总有老人笑着对我们说,我奶奶是村里第一个勇敢地出来接受绝育手术的。当然还有种说法,是说我爷爷那时是村支书,这种破天荒不让人生孩子的事,他老人家再大的能耐也动员不了一个,最后只能拿自己的老婆开刀。历史究竟是怎样的,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只是在今天烛照昨日时,你才能发现言语中的昨日在灰影里摇曳生姿,鬼魅不清。也许生活的全部意义只在于站在今天看昨天,就别想着雾中看花还要看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不管怎么样,我奶奶从那时站到了她个人历史舞台的前面。在这之前,她是我爷爷身后畏畏缩缩的一个旧式女子。她是七个孩子的母亲,一种坚韧与母性的荣耀,让她在村子里变成勤劳妇女们的典范,做一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村支书夫人。那时候,我爷爷在村子里叱咤风云,翻云覆雨,做着他认为的轰轰烈烈的伟业。他引领群众开凿了一条河,将完整的一个村子分为两半。顺着河水的方向,村里的年轻人一个个走了出去。早先,这河上总有“呜呜”的货船行过。

那时候,爷爷在堤岸傲然而立,接受村民们投来的啧啧称奇的目光。凭着这条河的贯通,我爷爷成为乡野上空盛传不休的传奇人物。多少年过去,即使以这新河命名的小孩,也不会想到是爷爷的热血与冲动赋予了他存在的符号。爷爷那时绝对没有想到,他会有一天被人遗忘。可以说,是奶奶养活了他的七个孩子,养活了他身后的日日夜夜。这是爷爷从高位退下以后才沉悟到的。作为一种自责与感激,他开始百般讨好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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