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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姐

梅姐不是亲姐,是我的邻居,一个对门十多年的邻居。

初识梅姐是在九十年代初。我新盖的平房与梅姐对门。当时,她刚遭遇丧夫的巨大灾难,搬回了娘家,而我的房子建成后也没有马上入住。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才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邻居。

梅姐一米七的个头,瘦瘦的,瓜子脸,细长脖,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深深的眼窝上面忽闪着一双薄薄的双眼皮,一对弯弯的眉毛是纹上去的,像两枚柳叶,精致又好看;尖细的嗓音柔软可人,一开口真有点古戏里的娘娘腔。她看上去是一个清高孤傲,拒人千里之外的女人。她的父亲是老革命,她幼年就跟随父亲住到城里,读书,下乡,就业,是让同龄人羡慕的女孩。后来有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小家庭。丈夫英俊潇洒,多才多艺,是个智慧幽默又很有人缘的人。她有两个儿子。老二来到世上不到三年的光景,她的丈夫就病逝了。丈夫的去世就像一幢房子抽去了顶梁柱,这个家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认识梅姐后,我常感叹她命运的不济——她为什么偏偏又生下老二呢?多子多福的传统说教,在梅姐这里极具讽刺意味,起码现在是。

认识梅姐时,她的大儿子在D市一个国企上了班,小儿子刚上小学。老大是梅姐的骄傲与自豪,英俊帅气,多才多艺,又很体贴懂事,以梅姐的说法,这些都是继承了他父亲的基因,只是比父亲多了一份文静。这或许是因为没有了父亲的缘故吧。每当接到儿子休假回家的电话,激动得她就像天上飘浮着的云朵,一刻也停不下来了——生炉子买菜,倒花红线似的到胡同口去张望,一趟一趟去接站,风雪雨淋全然不顾,仿佛她就是灯塔,儿子则是暗夜归航的船。其实,她就是灯塔,时刻引领着儿子人生漫漫的长路。梅姐常常跟我说,什么时候儿子娶上媳妇儿,在D市安了家,她就提前退休去抱孙子。言谈话语中,那份憧憬,那份期盼,简直胜过自己当年对新生活的向往。这就是母亲吧。看着梅姐一个人精心描绘的那幅幸福蓝图,我就想,老天有眼,快快成全这个不幸的女人吧!

梅姐在医院上班,工资不低但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大儿子一个月二三百元工资,都不够生活费和随份子的,梅姐每次去D市,都给他扔下几百块钱,尽管儿子一次也没向她开口。她说就怕难为着孩子。

怕难为孩子,就得难为自个。梅姐上班从不请假,除非有大病,她还经常主动加班。下了班就忙着给外贸搞加工,比如钩织毛衣和床上用品,比如摁钉子。她知道,给儿子在城市买房娶媳妇的钱没有人能够帮她。

梅姐的生活马马虎虎。她每次买菜,都是选在下午下班后,那个时间商场的青菜常常减价处理——几块腰折的藕或山药,挤破皮的西红柿青椒,打蔫的茴香茄子韭菜小葱等。

天暖后,她把炉子搬到院子里,就开始了一天生一次炉子烧一次饭的日子。清晨早早起床,生上炉子,或烧水,或炒菜,或熬汤,或蒸馒头,然后,炉子不再添煤,蹲上一铁壶凉水慢慢温着去上班,中午晚上就吃早晨多做出来的饭菜。

梅姐曾是个很有品位很讲究的女人,她也享受过主流社会的幸福生活。丈夫在世时,她的穿戴都是很入时的,她当年纹眉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梅姐跟随丈夫到过很多大城市,好地方。坐在我家客厅里,她给我讲青岛泰山蓬莱,也讲哈尔滨上海北戴河,我当时听得一愣一愣的。梅姐的箱底,有很多当年置办的好行头。比如,咖啡色的长款呢子大衣,毛料的套服,方格呢的半大衣,猩红色的长款风衣,米黄色的连衣裙,最早兴的羽绒服,玫红的、乳白的、黑色的、棕色的皮鞋皮靴……每当她把这些珍藏拿给我看时,我都认为她又回归了一次曾经的幸福时光。这,或许是她重温快乐的一剂良方吧。

丈夫的去世,让梅姐猝不及防,生活的轨迹一下子改了道。她没舍得骂那狠心的丈夫,只是常常处在甜蜜的回忆里,她对丈夫带给她的那一段生活很知足、很珍惜、很感激。只是说到末了,她会发出一声长叹,日子还得过啊!然后一抬屁股拔腿走人,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没有了丈夫的梅姐,把一分钱掰成八瓣花。她虽然依然要强,依然爱美,但对自己的讲究却早在心里打了折扣。每当换季,她时常在下班后提着一两件新衣服来到我家,一件一件地穿试着比划着让我评判拿意见。每到这时我就很犯难——实话实说吧,当然是贵一些的好看,但是,梅姐再怎么喜欢,最终她肯定是把贵的退回去,或者是一件也不留;顺着她的意思夸便宜点的吧,我又不情愿。我常常狠下心怂恿她买下那件喜欢的。这让我常常想起莫泊桑笔下的玛蒂尔德。玛蒂尔德因为爱慕虚荣,贪图一夜风光,断送了自己十年的青春。梅姐的不幸,则是因为失去了生活中相扶相携的伴侣。我一夸梅姐气质高贵,她就眨巴一下很好看的眼睛脱口道出,小姐身子丫鬟命!看着梅姐的辛苦,我常常在心里埋怨,当初你生个老二干什么?!我真怀疑梅姐心爱的丈夫和儿子,就是她前世的冤家。又一想,没有了丈夫的梅姐,孩子就是她的精神支柱。在生活的磨难面前,她可以无视物质上的清贫,遭遇上的不公,而一旦没有了强大的精神支柱,很难料想,梅姐怎么从苦难的深渊中爬出。不是冤家不碰头啊!

其实,梅姐的脾气一点也不像外表那样孤僻冷傲,相反,是个很热心很容易交心的人。她的心胸是那么的坦荡。我们那个大院谁输液量血压做心电图啥的,都找她。我们刚成邻居不久,她发现我的箱底子薄,就送我衣服穿;她把她的旧棉衣拆洗了,里表送给我给孩子做棉衣;帮我给全家人织毛衣。年迈的婆婆经常输液,梅姐就主动过来帮忙,有时因此还偷偷和同事换班。有一次,我家的小猫抓破了女儿的手,丈夫气急败坏地追打了一顿,又自作主张提了它去让梅姐给处理掉。梅姐还真的给小猫找了下家。不想我的婆婆见不到猫不干了,非要让丈夫找回来,并以离开这个家相威胁。这下可难死了我。当我吞吞吐吐把真相说出后,梅姐二话没说骑上车就去了亲戚家。小猫完璧归赵,一切像没发生一样。

我和梅姐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她家没安装电话,我家就成了她的电话中转站。一天,梅姐把一个特大喜讯送进我的耳朵,儿子谈对象了。女朋友与儿子是同事,并且是准丈母娘相中的,他们还是同台演出的搭档。她把儿子和女朋友的舞台盛装照,放大了镶进镜框,摆在客厅显眼处。我敢肯定,在她累了病了心情不好的时候,瞄上一眼,保准百病皆除,神清气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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