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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生轶事

人物简介:史铁生(1951年1月4日—2010年12月31日),原籍河北涿县,1951年出生于北京。1967年毕业于清华大学附属中学,1969年去延安一带插队,因双腿瘫痪于1972年回到北京。后来又患肾病并发展到尿毒症,需要靠透析维持生命。自称是“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史铁生创作的散文《我与地坛》鼓励了无数的人。其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命若琴弦》《老屋小记》《往事》;长篇小说《务虚笔记》;散文、随笔集《我与地坛》《病隙碎笔》。其作品多次获奖,某些篇章被译成外文在海外出版。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残疾人协会评议委员会委员。2010年12月31日凌晨3点46分因突发脑溢血逝世。

1月2号清晨,我和妻子赶到八宝山二楼西厅告别室时,铁生已经安放在灵柩里了。周围只有二三十人吧,没有告别仪式,也没有人号令鞠躬。铁生的妻子陈希米说:大家不要哭,铁生不愿看大家哭……请大家撒一些花瓣给他。我们就撒一些花瓣在他身上。陈希米说,我们跟铁生告别吧,我们就各自深深地鞠了躬。陈希米说,留下几个有力气的朋友,别的朋友就走吧。我们没有走,看着灵柩被抬上担架车,缓缓地推向焚化炉……

后来,我们又随着铁生的遗像,把告别室里的一些鲜花和铁生的一些衣物送到户外的焚化炉去。焚烧衣物时,陈希米突然对我说:“王安忆织的那件毛衣没烧,还在家里放着呢!”

我心头一酸。

我不知道是铁生跟她交代过的,还是她自己想到的。

这个日子,本来是定在1月3号的,不知为何又提前了一天。想了想,觉得希米的确是最理解铁生的人。铁生说过,人之于世,应该像徐志摩《再别康桥》那样,“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提前一天,或许是为了让铁生走得更为“悄悄”吧?铁生永远是这样低调,平实。他死了,这死唤醒了我们所有朋友和读者心中蛰伏已久的尊崇与爱戴,用我女儿从海外发来的邮件里的话——“网上早已悲恸一片”,然而铁生还是坚持着自己的低调和平实,由希米替他坚持着。他谢绝了灵堂,谢绝了花圈和挽联,谢绝了悲悼。他希望朋友们为他高兴,高兴他的一生终于战胜了灾难与残缺,高兴他终于有一点感悟与思考留存人世,高兴他还留下了一份肝脏,救治了天津的一个患者,留下了脊椎和大脑,供医学研究……

得知铁生病危的消息时,我正在广西北海,几个小时以后,知道他已经离去。本来我一家、何志云一家已经约好,元旦回京,是要和铁生夫妇做几乎每年例行的聚会的,为此我已经订下31日回京的机票,岂料下了飞机,赶到铁生家,只有何志云夫妇陪一脸疲惫的希米坐在屋里,另一个客人我不认识,却看着脸熟,有一种莫明的亲切。希米说,这就是《我与地坛》里那个“长跑家”呀。哦,就是那位“西绪弗斯”式的“长跑家”吗?记得铁生写过他们在地坛感慨人生际遇的凄凉与悲壮——

还有一个人,是我的朋友,他是个最有天赋的长跑家,但他被埋没了。他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坐了几年牢,出来后好不容易找了个拉板车的工作,样样待遇都不能与别人平等,苦闷极了便练习长跑。那时他总来这园子里跑,我用手表为他计时。他每跑一圈向我招下手,我就记下一个时间。每次他要环绕这园子跑二十圈,大约两万米。他盼望以他的长跑成绩来获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他以为记者的镜头和文字可以帮他做到这一点。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见前十名的照片都挂在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于是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没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橱窗里挂前六名的照片,他有点儿怨自己。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橱窗里却只挂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几乎绝望了,橱窗里只有一幅环城赛群众场面的照片。那些年我们俩常一起在这园子里待到天黑,开怀痛骂,骂完沉默着回家,分手时再互相叮嘱:先别去死,再试着活一活看。现在他已经不跑了,年岁太大了,跑不了那么快了。最后一次参加环城赛,他以三十八岁之龄又得了第一名并破了纪录,有一位专业队的教练对他说:“我要是十年前发现你就好了。”他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只在傍晚又来这园中找到我,把这事平静地向我叙说一遍。不见他已有好几年了,现在他和妻子和儿子住在很远的地方。

或许因为“长跑家”在场,或许因为置身于铁生起居的地方,我总觉得铁生仍然坐在轮椅上,躲在空气中的一隅,默默地看着我们,就像他在地坛的树林里,察看着每一位过往者一样。我知道,倘若我向希米表达我的难过,铁生肯定会在轮椅上笑着看我。想着想着,我甚至为带来了一个花篮而尴尬起来——铁生和我,多次谈到死亡,他是如此地淡定和从容。他说过的,死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而我,又何必要带来这个如此常规的花篮和挽带呢?

希米很平静地告诉我铁生辞世的经过,最后,她甚至有几分激动地告诉我,铁生去世没多久,她就接到了天津来的电话,说铁生捐赠的肝脏,移植成功了。我默然了很久,说:“真没想到,他还有一副肝脏可捐,我以为他已经浑身难找一处完好的地方了……”是的,他21岁截瘫,10年前得了尿毒症,双肾坏死,临终前已经是靠一周四五次透析为生,每次我见到他,都感到他的脸色日渐发黑,疑心病魔已然侵入肝脏,谁想到,这副肝脏,还救助了一位患者。希米说,她也感到惊讶,铁生的肝脏,居然还有用。希米还告诉我,铁生还捐了他的脊椎和大脑,这是他和长期为他治疗的一位医生朋友的约定,他说他死了以后,她尽管可以拿了他的器官去做研究,因为对他的病,医学界还有很多疑问。

本来我不想如此详细地介绍铁生的捐赠,因为这不符合铁生的性格,甚至我也不知道是否会违反有关规定。之所以要说出来,是因为陈希米告诉我,铁生的捐赠所获得的礼遇令她感动——既为那些全程监控着捐赠过程的红十字会人员,也为那些抱着肃穆之心执行手术的医护人员。他们移植完了器官,仔细地恢复了铁生的身体和容颜,使这个捐赠者很有尊严地远行,这使她对中国遗体捐赠事业的进步刮目相看。我想,说出这些铁生、希米应不会怪我,因为会有更多的人步铁生后尘,这也是他们所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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