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桥

我相信，大千世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一路一房，都是会说话的，只是有些话我们不懂，这是语言的隔阂，心语却是相通的。这相通的心语，就是我们共同的桥。然而，桥是不说话的，他是以他的身姿说出了一切。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拱桥才是桥，那些平桥和红尘大道在一个层面上，没有上升到桥的境界，本质上依然是路。而拱桥高出了地平线，高出了世俗，他们的身影和母亲的身影仿佛，那对大地的感恩，离大地最近，离天道人情最近。缘于为一位画家朋友作画评，深入他的画室、他的家，乃至他的内心。他说在有生之年要画一百幅古桥。这句话深深触动了我，以至两年后我的眼前还时时浮现他的那幅“断桥”，并循着朋友的指点，实地看望那座桥。当我疲惫不堪地与那座桥对视时，我的眼睛湿润了。那断了翅膀的桥，被无边的灰尘包裹着，两边的山上机器狂吼，山的肌肤被层层削落，五脏六腑也被掏得干干净净。那座“断桥”沉默地坐在喧嚣里，脚下的水不再是画上原先的清流，还是一把浑浊的泪。

至此，桥就以沉默的形象刻录于我的灵魂内壁。然而，古时的桥是会说话的。

千百年来，有人的地方就有路，有路的地方就有桥。桥是路的延伸，是彼岸的联通。古时造桥是很有讲究的，一块块方石从山上凿来的，一块块嵌合，严丝合缝。我见过很多桥是没用任何粘合剂的，全是石与石的咬合。据说造桥，最后一块石是相当重要的，差一丝一毫都不行，这必定是顶级师傅的手艺。

据说每一个桥下都有一个顶桥梁的魂灵，这说明桥是有生命的，也可以这样说，桥本身就是一个人。常听人说，修某某桥时，谁谁死了，又修某某桥时，又是谁谁死了。还有一种说法，在桥造好的一刻，叫谁的名字，谁应答了，谁就将成为这座桥的桥神。当然，更多的人是在造桥过程中失去生命的。这说明，造桥之不易，桥不仅是血汗凝成的，还是拿生命换来的。我对桥神的说法深信不疑，每次过桥，都想歇一会，从桥上看水中自己的影子，和桥说一番话儿。特别是对那些年代久远的、身着青藤的古桥，我更要在他的护栏上坐上一坐，这一座心里就充实了，仿佛感到有人对我说了什么，但究竟说了什么，却不甚清楚，只是感到心情舒畅了，再上路劲头就足了。这可能就是桥对我传达了他的精神，这精神就是桥神的心语吧。

老家临河而栖，上下各有一桥。上游谓之“牡丹桥”，五孔大拱桥，古朴雄壮，历时几百年，安然无恙。下游“四清桥”，是那个年代新建的平桥，我从不高兴从上面走，即使有时不得不走，也是提心吊胆的，根本没有走在牡丹拱桥上踏实，这座“四清桥”在水中摇晃了几十年就倒进水里。现在，我连它的影子已不记得了，在我的意识里，这样的桥，如字画的膺品，是永远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无论科学怎么发达，无论现在的桥造得如何高大，跨江跨海的平桥，也是路，只不过是把脚站在水中的路，不能替代我心目中的桥。

修桥铺路，历来被视为人间善举。乡下人说谁好，肯定要说谁修了桥、铺了路，而这修桥向来被列为第一等善事。据说牡丹桥是桥东一富户修的，富户姓江，人称“江百万”，是有名的徽商。都说为富不仁，其实，古时为富行善者也大有人在。而今，有几人肯捐钱修桥？即便是那些为钱修桥者，不是造出一个个“豆腐渣”工程，遗害百姓。那桥断人毁的事情还少吗？那些唯利者建起的一个个跨水的路，说不定什么时候，站在水里的脚一软，说断就断了。

人心中的道德之桥业已摧毁，还能到哪寻找桥的影子呢？

然而，自然界少不了水，有水的地方就得有桥，桥也是水的延伸。桥自不言，下自成溪。桥的心思写在水里，水代表了桥说话，水走到哪里，桥的心思就走到哪里，桥的话语就播到哪里。( )

天上有银河，就有天桥，神仙其实是用不上桥的。只是为了牛郎渡凡心俗情。这世间的情是少不了桥梁的，情由心到心必须借助桥梁。古时有书信，让白鸽天使传递，心在飞呀飞，一直飞到另一颗心里。如今有电报、电话、手机、电脑，按一个键就是十万八千里，比孙猴子还快。快是快了，变得也快了，一分钟里变几个对象也有可能。当然，还可复制，不知是哪复制来的东西，就这样复制去几个目的地，或几十个目的地。想来还是一个轻笑、一个回眸更有蜜意，这样的情感之桥直接架在心上，传递的讯息百分百，不打折。

现在的桥，已不能称作为桥了，少了必要的弧线，象女人少了曲线，直通通的与路无异，为了省事省力，妄想走捷径，其实离桥的本质更远了。我向来对弯曲的背梁怀有敬意，因为它的隐忍，成就了其他人的潇洒。如父辈的弓腰，正是下辈美好生活的桥梁。这桥梁的弓形，只是为了水的欢畅。然而，很多人不愿这样了，他们挺腹而行，袖子舞出花来，目空一切，花钱如流水。吃喝玩乐抽，样样不落，没钱借钱也要潇洒。他们早已忘记了自己是上辈人走向下辈人的桥，根本不愿承担传承人类的职责，为了一已之享乐，极尽“潇洒”，把自己一次性消费掉。他们摈弃崇高，舍弃道德，在滚滚红尘中觑觎一份个人的逸乐，他们不屑为桥，他们的路也就这样断了，不再延续。这样的人当然不承认，也不敢承认，他们是自己的桥，渡着自己的前世和来生。

时至今日，古桥不是坍塌就是拆毁，已所剩无几。那寥寥落落、日见弯曲的瘦弱身影，还能说什么呢？即使他们能打破千年的沉默，说出心里话，有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