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路上的三堂课

一九七九年十月,我被从沧州运输公司借调到省公司,在办公室写材料。白天打交道的都是公文,诸如简报、总结、领导讲话等等。晚上,一个人闷在室内静静的灯光下,熬心费神地开始捉摸文学这活儿怎么干。作为一个有着坎坷境遇而又心存不甘的青年,在那样一个特定的历史转折年代,要对这个世界发言,只能拿起笔来,萌生文学之梦也就成为了必然。后来读书,发现一位先哲的话道出了这种现象的原委,大意是:文学创作的源动力,是作家少年时代心灵所蒙受的创伤。早在来石家庄之前,我已经开始在省市报纸发表文章,但那属于通讯报道,与文学不沾边。现在拉开架子搞文学,一是受改革开放伊始,风云激荡的文学回归大潮所影响;二是少年时代的我,因家庭受到极左路线的迫害,命途遭际以及心灵上的伤痕已经深深植入心底,养成了内向而又沉郁的性格。我有观点无法诉说,有情感无处宣泄,压抑和积郁,总要找到一个宣泄的渠道。于是乎,用文学作品发声,表达见解看法,抒发内心情怀,也就成了笃定不移的追求目标。一篇篇在灯下炮制出的所谓文学作品,被我贴上邮票寄往报刊杂志,而后,便开始等待,直到等来一个又一个退稿的大信封。如此这般,屡投不中。眼看着一叠叠的心血之作变为废纸,一向自信的我也有些沉不住气,终于,在一首自认为能够引起轰动的诗作投出好久连回音都没有的焦躁中,我鼓足勇气,敲开了一位我所敬重的编辑的家门。

此人名叫边国政,曾在我们下属的石家庄运输公司工作。期间见过一面,聊得不多,但只言片语当中,已经感觉到此人才华见识的非同凡响。果不其然,之后不久他就以一首获全国奖的诗作《对一座大山的询问》崛起文坛,之后调到了石家庄地区文联,编一本叫《滹沱河畔》的杂志。我的诗稿就是投给他的。

边先生很热情。坐在他家简陋的沙发上,我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世、经历,讲述了我的文学观念和追求,话语中流露着忿懑、焦虑与痛苦。或许身边缺少能够倾诉的人,我像总算找到了知音把肺腑之言都道了出来。现在看,作为不速之客贸然造访已属唐突,再滔滔不绝就更不礼貌。但边先生似乎并不介意,或许是被我的真诚所打动,他听得很认真、很耐心,还不时点头,似乎能够理解我的苦心孤诣。我说完了,轮到先生发言,他以一种和缓而又深思熟虑的口气,先对我的志向给以肯定,接着,便开始给我讲述起来,都是我从未听到过的信息和知识,诸如文学界的现状和发展态势、诗歌创作的要点、诗人最基本的文学准备与素养等等。更多的是,讲述他对社会人生、世间万象的独特看法与见解。这位清华大学毕业的呐喊诗人,此刻成了一位循循善诱的长者、一位诊脉的老医生,他由远及近、由表及里,结合着我的观念一一进行了剖析。他的话平实客观但切中实质,语言精准又不失鲜活灵动,充满了哲理的思辨、诗意的光泽。而且目光高远,才思敏锐,涉猎的知识面非常开阔,加之满怀善意,更使得娓娓道来的轻声细语反而产生了高屋建瓴的效果,让人恍然而生醍醐灌顶之感。

一番长谈下来,我对自己那篇“应该能够引起轰动”的诗稿不再抱任何希望。眼前这位真正的诗人,他丰富的精神世界,已经反衬出我学养的贫乏和见识的浅陋。自惭形秽中,很庆幸我没忘了做一件最该做的事,那就是全神贯注地聆听,力争记住每一句,以便事后进行回味反刍。我意识到,这样的对话,对一个只有初中学历、并在社会底层打工多年的文学追求者,即使不算绝无仅有,也称得上难能可贵。

告辞之时提到了那篇诗稿。他沉了一下,说:“你确实努力了,但写诗成名,其实很大程度上是靠与生俱来的性格秉赋,加之特定的机遇,缺一不可。坚守固然可取,但几年了还没写出来,就应该考虑一下,走写诗这条路,是否适合自己……”初冬的石家庄寒气逼人,夜灯光下,和平路上的法国梧桐开始凋零。我踏着厚厚的落叶,在夜深人静的马路上一遍遍徘徊,内心十分激动,也十分悲苦。要知道我决定舍家抛业,一个人来到省城,并非想在大机关里谋求什么发展,我是想摆脱琐碎的家事,集中精力一段时间,在文学上有所成就,以此在社会上立足,把自身命运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到现在才发现,这条路原来这么难走。还有必要在石家庄单身下去吗?何去何从,真成了摆在面前一个回避不了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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