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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围巾

初冬的早上,太阳似乎也起得比较迟,雾蒙蒙的。山乡的路有些高低,不时有小石头从路面好奇地探出头来张望这湿漉漉的迷梦一样的早晨。拉板车的车轮便也随着探头探脑的小石头吱吱呀呀左右摇摆。阿乔就觉得那装了五六袋新打下来大米的板车也在晨风里有微微醺醉的感觉了。并不翠绿的小草也被露水泼洒得沉甸甸的,阿乔的脚踩上去,草叶便吱溜吱溜地直闹腾。

阿乔脚下有些打滑,就觉得车推起来有些紧了。阿乔一边绷紧了身子使劲推,一边往前抬头看。果然,穿了粗布衫的爹也正紧紧抓着车把手,肩膀上的绳子,把他的身体绷得像一张弓上的弦,笔直地前倾着。车轮极不情愿地挪动着向前,终于抗抵不住,爬上了小小的路坡,就再也不愿意动了。

爹把车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话也就显得断断续续在风里抖动一般:“加把劲儿,昨晚……你三叔说的……晌午以前……赶到工厂呢,不然人家怕不收。”阿乔点点头。阿乔脸色有些红。汗水淌了下来。

“咱就透口气儿,不能歇久,不然……越发没气力拉车了。”

阿乔还是点点头,想了想,又冲着用袖子擦汗的爹努力地笑了一下。爹大概也想笑,却终于又没笑好,干巴巴的。自从七岁那年阿乔失声以来,爹和她就这么交流。对于阿乔来说,七岁那年的那场大病给她造成的失声,仿佛是一个刚刚做过的梦。

“可惜了,这么俊俏的女娃儿……”

乡邻悲悯的眼神一直让她觉得陌生。独自时候阿乔不自觉地要挥一下眼前,仿佛那都不过是些不小心逗留到她眼前的雾气,停一下下就会很快地消散的。原本以她为骄傲的娘,眼里更布满了忧戚:“唉,怎么嫁人……”

每当这个时候,阿乔就显得比平素更加沉默了。有时候就红了脸,躲到一边去。在柴灶间的水缸前默立,水面上便浮上一张秀气的脸庞,纯澈的眼神,明净的面容,微翘的鼻梁……随着微微晃动的水面,那张秀气的脸庞也跳跃着,闪烁着,向她致意。她入神了,和水里的她就那么对视着,粗布衫的阿乔,眼神慢慢地就滑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就仿佛看到光洁秀颀的脖子上,围了一抹粉红的围巾,让阿乔的脸也烧得发烫发烫……

那是一条让阿乔向往已久的围巾。

阿乔记得,那一天是邻家阿姐出嫁的日子。阿乔躲在自己屋里,从窗户里偷偷望出去,看到围着粉红围巾的阿姐羞怯怯的像一团明媚的火一样,被从人群里抱出来扶上亮锃锃的小卡车……阿乔突然就脸红了,娇弱的身体有些颤抖,捂住眼,再不敢看那红围巾第二眼了……从此以后,阿乔经过村头的大树家,就不自觉地要加快了脚步,心头咚咚地跳个不停,却又忍不住偷偷地打量着。阿乔的脚步就显示出微妙的凌乱来,有几次还差点踩到了她自个儿的脚上了。有一次又没看到大树,阿乔竟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站在院子的围墙前发愣,冷不防刷的一声,一个人影从她面前直起身。竟是大树!阿乔吓得一阵发颤,差点栽倒。原来大树刚才蹲在围墙下晒玉米,所以阿乔没发现他。第一次,阿乔和大树的身体贴得这么近,只隔了一堵围墙。阿乔的眼睛只那么瞥了一眼大树,就垂下睫毛,再也没勇气睁开来看第二眼了。大树冷不丁看到面前立着的阿乔,吓了一跳,等看清是楚楚而立的阿乔,方镇定下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地笑了。阿乔却趁大树弯下腰拿起笤帚赶偷食的鸡的时候,急急地走了。从此以后阿乔再也没有在大树家的围墙前伫足过,每次都是匆匆忙忙地走掉了。

爹趁着短暂的休息间隙,直起腰,望向山路的远方。仿佛要一直看到那家工厂。

雾气还有些湿重。粗砺的树枝干上,不时有水珠滴下来。远处,几百米处,其实已经是迷茫的一片了,但是爹还是看得很认真,一边似乎自语着:“三百多斤呢,可都是新米……你三叔工作的那家厂子听说有好几百号人呐……”

三叔从半年前起,告别了整天和泥土打交道的日子,作为征迁土地安置民,来到了山村通往山外出口那头的新开办工厂打工了,这让很多人羡慕得眼圈发红。一年多前,有人来这里投资办厂,三叔家的土地正好被征用,三叔就选择了留厂上班了。山村人都在传说三叔上班的那家厂很大很大,有几百个员工呢。这让大伙更惊奇得咋舌了,纷纷艳羡三叔好运气。

昨天晚上三叔来找爹,爹却不在。三叔就跟在水池边洗衣裳的阿乔讲,他以前和爹讲过的,明天一早可以把米装好运到村前头的大聪家。大聪的爹有小卡车,可以把几家的粮食弄一车子,一起运到工厂食堂里卖给食堂。食堂这拨的米吃得差不多了,横竖也要买米,不如把米卖给食堂。乡下新打上来的米,籽儿实,质量好。三叔拿了一包香烟和管理食堂的牛管事一说,牛管事一边喷云吐雾一边晃着大脑袋瓮声瓮气地喊:“行呢。”顶着肥脑瓜想了下,又板起脸来严肃地说:“行是行,不过得赶早。”三叔满脸堆笑,诺诺连声。三叔正要走,牛管事又把三叔叫住了:“对了,堡爷家的,你们来的时候,顺便给他也装几袋米吧!”堡爷是牛管事的远亲,虽现在已经不大来往,可是那份亲戚的关缘儿还是在的。堡爷和牛管事打过招呼,牛管事自然惦记着呢。堡爷家的儿子轱辘,一天到晚流口水,看到俊俏的阿乔,每次都两眼直瞪瞪地盯住阿乔,阿乔的头发、眼睛、鼻子、嘴巴,接着便钻到脖子……最后轱辘的贪婪的眼睛就“粘”住了阿乔的丰满的胸部不动了,嘴角就有口水淌下来。阿乔有好几次,地里的活也不干了,涨红了脸,气愤地跑回了家。

三叔听了牛管事的话,三叔自然领会了,忙不迭地连连点头,笑道:“一定,一定!”

三叔知道牛管事想让他们把牛管事的远亲堡爷也捎上,按说是麻烦事儿,可三叔不仅不嫌烦,反而喜悦。和堡爷家的米一起卖,那这个价钱自然是不用担心牛管事会耍手脚了。

本来,这样用小卡车装着多省事儿呀!可爹回来一听阿乔的转告,不由连连摇头,说不用一起去,自家有板车的,明天一早可以装了去。早点嘛,不碍事儿。阿乔的娘试探似地说:我帮你推车?爹摇摇头,一边把玉米粥喝得呼呼响一边说,你还要下地干活呢,就让阿乔去吧。就这点山路,不碍事儿。阿乔的娘就犹豫了,看着一边洗碗的阿乔。阿乔故意埋头把锅里的水搅得急刷刷的,一个心思干事的样子,其实耳朵灵着呢。

要不,我去推车,要不,就……阿乔娘犹豫着,看着阿乔爹——爹已经捧起碗在舔碗底的玉米粥的屑末儿了——要不,就,就跟她三叔家的一起装大聪他爹的小卡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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