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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沉重的黑

我小时候跟我姥姥生活,我无数次地惊奇于她的小脚,我总是不懈地追问大人:为什么要裹小脚?回答说,女人都得裹小脚。我问为什么女人都得裹小脚。回答说,怕女人跑了。我那时还太小,即使最确切的答案,我也是听不懂的。后来看了这方面的一些书,不禁想,从幼女时期的裹小、裹瘦、药粉腐蚀、磨盘压形,到肉腐骨摧的三寸金莲,那是怎样的痛?恐怕已经没有哪个现代女性哪怕花两秒钟去想想了吧?历史的遗忘症是可怕的,那段历史离我们并非太远,要是早生那么几十年,上百年,就要受其苦了吧?几十年乃至上百年在历史的长河只是一个点。到看了冯骥才的《三寸金莲》,很震惊,看到了女人的身体是怎样地被奴役,审美之心是怎样地被扭曲。

我们这代人的花季也是被扭曲了的,首先是身体的被扭曲,那个时候我们不知道世界上有个叫纳博科夫的,他的书里把少女称为下凡的小仙女。我们这里是一个身体洁癖的时代,容不得一星半点男女意念的时代,连正常的生理发育也被压抑了。我们把心暴露在阳光下,把身体留在黑暗里。一切与身体有关的都是陌生的、罪恶的。“强奸”,这个把身体和罪恶拉得最近的词暗示了我,我第一次听见时是困惑的。我不知道它的意思,母亲和阿姨们围坐聊天,我偶然经过她们身边听见的。她们脸上的神秘和压低了的语调引起我对这个词的好奇。可我不敢问,追根究底的习性让我开始烦躁,那时,我们随军住在父亲的军营里,军营建在新开垦的一块处女地上,周边是茂密的绿野。我一个人坐在草地上胡思乱想着。没有红莓花儿,也没有少年相伴。刚下过雨,空气里氤氲着草香气,远处有几只翩跹的蝶,葱郁的树木下有凤尾草、贯众、山栀子和粉色、黄色的野花,颜色纯净而浓烈,阒静也是纯净而浓烈的。

学校里发生了一件事,两个男女同学相好,他们都是住校生,约好了周末不回家,在夜深人静时相会。是晚,那男同学黑灯瞎火地摸错了房间,凑巧那房里也只有一个女同学,他呼唤着他相好< 百度一下:牛bb文章网 >的名字扑过去抱住她。那女孩吓得哇哇大喊,把学校里正在巡逻的民兵也招来了,结果可想而知。其实那只是现今的早恋,那个年代也是有的,只是那个年代男女两个身体之间的距离咫尺天涯,没几人敢违反天条走捷径罢了。那男同学竟然成了强奸犯。这顶大得吓人的帽子,足以摧毁他的前途。我终于看到这个词的摧毁力,黑暗的,迅猛的。这都是身体惹的祸,身体仿佛地狱的入口,是不可吻的火。那时,即使谁说出“爱情”这样美好的词,听起来也像政变。

军营里大礼堂前面的空坪上有两棵粗大的玉兰花树,开花时节,我总是仰头看着,花树上空的天特别蓝,硕大的玉兰花总让我怀疑是天上落下来的云朵。捧在手里的花儿,白玉雕刻的一般晶莹,香气特别浓郁,乘着风四处游荡,于是,我的快乐也四处游荡,没了边际。那是个没有香水的年代,当地上了年纪的女人把它插在发髻上,那青丝鬓发全是香的了。我们用带钩的竹竿把玉兰花钩了下来,包进手帕里,装入口袋,时不时地拿出来闻闻。直至花朵枯萎,那香气还在,真是香帕。军营里的女孩子们的手帕里似乎都包藏过玉兰花。落英时节,花瓣飘下来,如一只只轻灵的白蝴蝶,粉洁的羽翼舞动着前世华诞的盛装。那尖锐的芳香凛冽地穿过我的身子,满满当当地壅塞着我的肺腑,让一段生命暗香浮动。我们和大自然是这样的息息相通,一棵开花的树,一个少女发育的身躯,都是大自然的脉络。M带来一条消息:闻了玉兰花香会长大奶子的。这在女孩子中间成了互相警戒的话。我似乎找到了让我羞耻的罪魁祸首,丰乳肥臀在那个年代是个令人恐惧的词,玉兰花树也成了我们眼里罪恶的树。

上初中后,我们班上来了个大我们几岁的女孩,她丰腴的身材让我们吃惊,上体育课时,她胸前的那团肉就晃来晃去,成了我们揶揄的对象,我们暗地里叫她“妇女”,在我们的意识里,妇女就是丰乳肥臀的代言词,是遭我们唾弃的。我们常常在自习课,在只有我们几个女同学的课堂上拿她嬉戏,在黑板上画上丰乳肥臀的女人,再把她的名字写上去,还要后缀“妇女”两字。果真,她初中还未毕业就嫁了。据说是她母亲逼她嫁的,说是因为她的身体太成熟了。我不知道究竟是她母亲还是我们把她逼嫁了,那时婚嫁之事在我们眼里也同样是羞耻和淫秽的。后来我的许多中学女同学也发育了,渐渐地都已出落得如花似玉,瘦瘦的我还是个毛毛涩涩的青杏,像是身体洁癖的坚持者。我的女同学们三五成群地说着悄悄话,如同战争年代地下党的秘密会议。她们谈她们的月经和初潮,羞涩的激情在她们脸上闪现,她们常常会因我的到来戛然而止。我本来就比同班同学年龄小,加上身体发育迟缓,意识里也晚熟。我在她们眼里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不谙世事的大男孩。我是寂寞的。我还发现,她们散发出水果香气的身体吸引了我所有心仪的男同学的目光,我在她们面前是自卑的。我们这代人没有初恋只有暗恋,我丑小鸭的身体里藏着一只美丽的天鹅。后来我躲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阅读《生理卫生阅读本》和《赤脚医生手册》,我对身体的觉醒就是这样被催熟的,我渴望能像她们一样丰满,心比身体走得更快。后来发现了一种美,似乎和身体有关,很危险的美,我在父亲的一本旧影集里看到一种浑然不同的美,一种让我心颤和迷恋的东西。那是一个女记者,她偏着头、挺着胸、刘海蓬松微卷,我对卷发有一种天生的迷恋,那种美是陌生的,缥缈的,神秘的。她没有那个时代正面人物高、大、全的特征,她的眉眼流溢着生动的水,清澈地照出了我的干涸,我被淹没了。我后来才知道那叫妩媚、风度,优雅、高贵。是气质,是属灵魂的美,不是属肉体的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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