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花灯里的水晶心

1

我小时候只知道一个节日,就是春节。父亲活着时,每逢过年,他都会去集市上买二斤带鱼二斤肉,顺带着买上一纸包的橘子瓣糖,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糖。分到手里的一颗常舍不得一气吃完,总是含一会儿,拿出来,用纸包着揣进兜里,过一会儿再吃。比我大三岁的姐姐大英子则总是把糖放进母亲嘴里,说:“妈,甜的。”母亲的舌尖沾了一下糖,立刻眉开眼笑起来,嚷:“真甜。”那块糖被母亲嚼得极响,我在一边咽口水,父亲在一旁抽旱烟,幸福知足的样子。

父亲三十岁时娶回了弱智的母亲,先有了我姐姐大英子,三年后有了我。好歹是个家,父亲很知足。姐姐七岁就会帮助父亲操持家,照顾我,照顾母亲,里里外外小大人一样。

父亲要强,希望妻子每天都吃到橘子瓣糖嘿嘿地笑,女儿能够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过年有身新衣服,儿子有串五百响的鞭。所以,每年冬天他都去采石场砸石头。我七岁那年冬天,他被人从采石场抬回来直喊心热,他说他想吃点儿凉的东西,最好是那种冻在地窖里的心里美萝卜。姐姐奔出去,父亲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最后一句话是:“爸没能耐,不能好好照顾这个家……”

姐姐削好萝卜端到父亲床前时,父亲的心已经凉透了。

家里没了顶梁柱,街坊邻居说:老李家的天塌了。

送走父亲那天,母亲不知为什么发了脾气,躺在地上打滚不起来,旁边的人看着直抹眼泪,姐姐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跑进屋里,踩了凳子从衣柜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包,纸包里只有两瓣橘子瓣糖,姐姐把一瓣递给母亲,一瓣递给我。母亲浑身是土,站起来,把糖嚼得很响,眉开眼笑地说:“英儿,真甜。”姐姐把我搂在怀里,眼泪滴到我的头上,她说:“弟,姐一定让你跟妈吃上糖,一定!”

2

办完父亲的丧事,亲戚们商量着把母亲送到精神病院去,然后我跟叔叔过,姐姐跟一位远房姨去。决定做出来后,姐姐始终抱着那块切剩下的半根萝卜一声不吭。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她。好半天,姐姐还没开口说话,泪先流了下来,“我不干,我们不把我妈送走,也不把我弟送走,那样我们家就散了……我在我爸的坟前发过誓要照顾好我妈我弟的,我说话算话。”

母亲去精神病院需要钱,负担我们姐弟的生活同样需要钱,亲戚们听姐姐这样说,就谁都没有太坚持。

我那时只知道玩儿,跑累了,回家吃口饭或者睡觉,很多事都是后来听老家的人说给我听的。有点儿记忆的是,每天清晨睁开眼睛时,姐姐都在厨房里。厨房里烟雾缭绕,姐姐瘦小的身子裹在父亲生前穿过的肥大的衣服里,刷锅、剁猪食、烧炉子、扇火,一丝不苟,从不叫我帮忙。炕头上的母亲常睡得流口水,说梦话。

除了吃饭时,我几乎看不到姐姐。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睡觉。但我要穿的衣服总会整齐地摆放在枕边,柴火垛永远高高地在门口垒着。姐姐,似乎处处不在,却又无处不在。

那一次,我跟邻居胖墩为了个泥炮打了起来,胖墩妈跑过来骂我;“你这死孩子,就知道没心没肺地玩儿,你都多大了,看你姐,一天累死累活的……”

那天,我破天荒地在天黑前回了家。远远地看到姐姐背着一捆柳树条往家走,柳树条很长很多,几乎把姐姐全部遮住,只能看到她肥大的灰色衣服。我心一酸,忙跑过去抢,“姐,我背!”姐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弟,帮姐往上提提。”

那些年过年时,家里再没有买过肉、吃过橘子瓣糖。但是姐姐总会在年三十的晚上端出一个萝卜花灯来。一棵大红的心里美萝卜,下半部被掏空,挖成碗状,再把萝卜吊起来,灌上水,日子长了,便从萝卜顶上冒出花茎。花茎从萝卜的四周长上来,乳黄色娇嫩的花茎把萝卜围起来,开放出无数朵细小的金黄色小花,像一只小小的灯笼,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因为这个小小的萝卜花灯,简陋的家里便洋溢着新年的气氛了。就连不太懂事的母亲也围着萝卜花灯一迭声地叫:“英儿,英儿,好看!”说着伸手去掰。我连忙拉住母亲,说:“还得给胖墩妈看呢!”母亲一听这话连忙把手缩回去,看着姐姐嘿嘿笑。母亲什么东西都想给胖墩妈看,有显摆的意思。胖墩家过年有肉吃,有糖吃,有新衣服穿,可是,他家没有巧手的女儿,没有萝卜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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