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后面是春天

从市里乘公共汽车跨过嫩江快到老爷岭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敖勒打来的。话筒里,他的声音稚嫩而脆亮:“王叔叔,阿玛(爸爸)让我赶马爬犁接你,你到克塔沟口下车,我等你。”敖勒是我山里鄂温克朋友哈赫尔的儿子,正读中学,跟我挺要好的。上学期暑假期间敖勒到我家玩了半个月,总穿一身鄂温克的缎袍,每每上街都吸引来惊奇的目光,他迈动马鹿步很得意。别看他是大山里的孩子,却喜欢QQ、微博、MSN,也关心GDP的波动,嘴唇上滚动着“给力”、“达人”、“神马都是浮云”和“帝”那些流行词。我说敖勒你是很现代的鄂温克小子,他仰起头拍拍胸脯,意思是我说得没错。跟敖勒半年多没见面,我想他一定又长高了。

车到克塔沟,我跳下车,竟被一阵辣乎乎的风打个趔趄,真冷。敖勒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做山鹰展翅状,表示欢迎。敖勒说别看春节都过了,可大山里仍然是冰雪世界,任何喝汽油喝柴油的车进山都是艰难的。我坐上马拉的雪爬犁,只见敖勒摇动红缨鞭,啪啪啪地甩出一串鞭花,雪爬犁便嗖嗖嗖地飞快奔驰。看四周的山如白象,那河恰似僵硬的银蛇,林子都似琼枝玉叶,我们仿佛在冰雪版画中行进。忽见几只兔子撒欢狂奔,敖勒说雪天时兔子就发蒙,总是跑个不停;远处雪堆里扎着彩色的尾羽,像花那样好看,敖勒告诉我说那是顾头不顾屁股的山鸡;一只狍子在路边死盯盯地瞅着我们,敖勒一甩鞭子,那狍子撒腿逃跑了。敖勒回头望望我:“都说狍子傻,其实精着呢。”我说经过这么多年的保护,大山里不时可见动物,真的叫人高兴呀。敖勒笑了,他大喊一声打着响鼻的马,唱起流行歌《我是一只狐狸》:

我是一只狐狸

我住在森林里

我的对手太愚蠢

我谁也看不起

……

歌词像童谣,唱得稚气,别有意味。在城市车载音响里常常听到的歌,没想到被大山里的孩子唱得如此动情好听。我不禁夸了几句,敖勒脑袋一晃:“再唱一首山里流行的歌《雪的后面是春天》。”这首歌套用民谣的曲调,既纯朴苍茫又激越豪放,人在冰雪旅途中听来不免产生些许感怀。看着景,听着敖勒的歌,就一点也不觉得寒冷了。我暗叹敖勒小小的年纪就能见景生情,知道怎样给别人送去温暖和快乐。

过了三道梁子那座矮山,敖勒朝我挤弄一下眼睛,学起城里地铁机器女声的腔调:“前方到站,得尔布尔村哈赫尔的家。”哈赫尔的家在一棵老神树的旁边,俄式起脊的木头房,院墙是用红柳编织的,又高又厚很结实。院子中名叫西嘎的狗叫了几声,哈赫尔老哥和他的妻子利娜还有小儿子巴根一起迎了出来,我接过巴根捧来的进门酒,以中指轻触杯中酒对空弹了三下,敬天敬地敬山水,然后一饮而尽。接着系好衣扣,右手触摸门楣进屋,坐在客厅里休息。哈赫尔老哥和利娜嫂子陪我吃肉干喝奶茶,他们身上的休闲套装很时髦,惹我多看几眼。嫂子甜甜一笑:“我们的穿着不比城里差多少吧?”她抿一口奶茶,“这是敖勒给我们网购的,如今电商常常走进深山老林呀!”老哥接过话茬:“孩子们追赶潮流我们也跟着现代了。”他告诉我一句鄂温克谚语,“只要跟着阳光走就有好日子。”

敖勒和他的小弟弟巴根进屋了,我说你们哥俩陪我去看你们的亚耶(祖父)吧。我们走进老人家的房间,只见他正眯缝着眼睛看视频呢。他一边递过来木碗让我喝口酒,一边说:“没想到我老了还上电视了。”原来这是敖勒用相机手机全方位记录老人家日常生活、劳作的场景,请电视台的叔叔帮忙剪辑,还配上了《鹿之歌》的音乐。片尾是巴根和爷爷骑上驯鹿,在灿烂的阳光里走向森林。老人家满面红光,瞅着我说:“这是鹿鸣深山,老少吉祥啊!”大家都乐了,满屋子都是幸福的笑声。

哈赫尔老哥领我拜祭过老神树后,说,飞鸟入林贵客临门,咱们要喝酒呀。敖勒一拍巴掌:“打鱼尝新鲜好下酒。”敖勒和巴根又套上爬犁,装上钢钎、铁锤与兜网,我们几个人一起直奔村前的雅伦河。这季节的河像冬眠的白熊,肥胖臃肿,一动不动。我们刮开河面上的积雪,用铁锤砸用钢钎扎,很快就抠出个冰窟窿。敖勒把兜网挂在木杆上,然后沿窟窿眼探进水里,用力搅动几下,再猛然一提,就把鱼捞上来了。只是几兜网,就捕到了小半桶的鱼。大家的身子上都溅满了水珠,水珠很快冻成了粒粒冰球,凉瓦瓦的,可并没觉得怎么冷,因为有趣。

晚饭后,敖勒问我:“王叔叔,上网吗?”我摇摇头。他打开QQ,戴狍头帽的头像特精神。他啪啦啪啦地按动键盘,看着自己打出来的字一行一行地跳到屏幕上:“飞龙鸟唱着歌落到老神树上,作家王叔叔来了……”对方没有回应。敖勒告诉我,寒假这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常把见闻写成日记跟老师交流,老师总用兔斯基点头称赞。巴根来了,想玩电子游戏,敖勒却不允许,说小学生玩上瘾了咋办。巴根抽抽鼻子,站在一旁像赌气的小鹿。而敖勒那表情那口吻,简直跟大人一个样,让我一下子笑喷了。敖勒看看弟弟:“去请求阿玛批准,有了主子的口谕再来。”巴根龇龇牙,如尥蹶子的犴崽蹦蹦跳跳跑出去了。敖勒说他和弟弟在家时,有时管阿玛叫主子,管额妮叫太后,既逗趣又和气。我早知道鄂温克人的父母是不用自己的模式塑造儿女的,这也许是这个民族先进的一面,很实际。

深冬的夜晚总是早早走进大山,那提前爬上山尖的弯月被冻得有些颤抖,四下漫泻的银色也是冷冷的,敖勒和巴根陪我住在西屋,我们钻进热被窝就想静静地睡觉,这时只有狍子和黑鹰的叫声远远传来。半夜时分,我被一场意外的风雪惊醒了。风和雪都很猛烈,砸得窗子忽忽闪闪,发出嗡嗡的响声。突然,一阵咕咕咚咚、呼呼隆隆的巨响滚来,惊天动地,好像从房盖上响过去。我翻过身来,伸手去摸灯的开关。敖勒说:“叔叔别怕,这是远处发生了雪崩。咱这地方冬天里常有这事。”全球气候变暖,山沟里的风雪还这样凶,真是不可想象。一觉醒来,天亮了,碰到一个我早就听说过却从未见过的情况:大雪封门。哈赫尔老哥从窗子跳出去,拿铁锹去铲堵住房门的积雪,没多一会儿他的头发上就呼呼地冒着汗汽。房门被推开了,大家先是扫出一条小道,然后一片一片地把雪扫成堆,再用抬筐装雪运到院外去。早饭前,哈赫尔打开羊栏,挑来几担水饮羊,又撒下一筐筐豆皮子喂羊,羊们咩咩咩地欢叫不停。敖勒、巴根和我把一串串谷穗拴挂在树枝上,黄澄澄的颜色在雪光的映照下特别醒目、好看。雪把一切都包裹起来了,这是给找不到食吃的小鸟准备的。敖勒说山里人跟鸟们亲着呢。敖勒的祖父登上洁白透亮的雪坡,放开嗓门喊山,那种狂劲、野劲、猛劲随声音迸发出来,四方回应,表达了鄂温克人对大山对生活火辣辣的热爱。我环望四周,感叹大山里的雪晨如此美丽这般绝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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