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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莲花山


当天边初现手指的玫瑰红时,我不忘在出发前的林管所观景台望一眼夜之剪影——那只星空下悬挂的巨钟的突出圆顶,多年来梦中的印象还没有变。从寺庙前往分水岭,一路上暮色沉沉,树木影影绰绰,但清风鸟鸣也唤醒了人的精神。我们一行五人,就这样钻进了黑森林的腑脏;然而为实现这个想法竟要准备五年,因为害怕丛林与猛兽,无人愿去冒险。向导老钟是当地人,相识多年却差不多失去联系。他了解野兽,其阅历可用眼角和脸颊那些刻得很深的裂口作证,粗犷的身躯挡在前面,则就是一道可靠的屏障。我觉得他比我们大多数人都更具丛林感。

进入分水岭,我的一个预感得到了应验:小路已被忐忑不安的试探着开凿过,躺在幽暗中,豁口处一点亮光像鱼嘴在那儿呆呆的张望。不久有人就从后面追来,喊着“不要走!”——话是命令式的,可语气倒像是乞求。看他走近,是个瘦小的护林员。他喘着粗气,拿一杈防身的树枝,见有熟人,才放下心来,说怕有恐怖分子,惹得我们放声大笑,直笑得他发窘。老钟说,如果我们是恐怖分子的话,现在你已经是人质了。那人更是脸红到耳根,勉强挤出了一点干笑。

离开分水岭开始爬升。光线明朗,气息袭人的树林也染上幽静而浓郁的颜色,如同浸进了深蓝色和粉蓝以及活跃的光斑相辉映的流质中。我们的路像一条被树叶填满的壕沟,走起来轻飘飘的。当坡很陡时,我们又踩着滚动的松针,一步一滑。( )

老钟指着一处林木茂密地势开阔的地方说:“这就是杨春茂的窝——‘匪人坛子’,驻扎过他的600多人。当猎物捕捉困难,而附近寨子又戒备森严时,他也会把自己的同伴做成午饭,零碎扔山坡喂狗,再到别处去碰运气。”然后,他又指着左边一处丛林外铺满金光的山坡:“这是他睡觉的地方。太阳刚露头,就照在他身上了。他盖着一张舒适的熊皮,一动不动,直到有人把食物端来。”

一路上,浑圆的大树裹着青苔,生命树孪生出箭矢一样的枝杈,火焰般的映山红和洁白的杜鹃竞相盛开,浓郁的芬芳中还带着甜味,只是不见木莲花的影子。

“怎么还没有看到木莲?”我是觉得我们已走了好远了。

“其实对面就是了。那些白色的是杜鹃……那些粉红中带白的——就是木莲。”老钟用一种半拖的语调,老茧开裂的手指对着对面,不太有把握的说。对面山坡光彩熠熠,在阳光照不到的巨大凹面,注满了暮色般的灰蓝,向后倾倒,细看还有一些斑斓,在经历了秋思与严冬的历练,已愈显深沉,仿佛躲进了自身渊底无穷的想象中。

“这么说是没有那种很红的木莲了?”我问老钟。

“你说的是这个三月开得最早的一批。据说今年开光祈求木莲开花,夜里果然开了。但开得早不见得是好事。往年是现在才开。”

现在,我们试想一位僧人,为了摆脱昔日帝国的重负,衣衫褴褛,竟要走这么远,前去寻找永生之神探听家国的命运。路上溪水潺潺,鸟鸣松涧,还有旁边吃草的小鹿脉脉的望他,他以往从未感受过如此超然的宁静。

这时,我们已能很近的看见大顶,在树木的掩映中,那隆起的峰顶染上了阳光的橘红,我的心动了一下,在从未体验过的视角中,竟说不出有什么想法。老钟又指着路旁被刮去树皮的松树,上面有一些油污,像是老鼠粘滑的肚皮抹过。

“这是马鹿来磨它的鹿角留下的,很不好的习惯,很不好的习惯……”老钟连连道歉,好像这些野物他有教育责任。

我们一路上都能看到这种被马鹿角磨光的松树皮。渐渐的有坚硬的高山矮杜鹃丛拦路时,才意识到已爬到很高的海拔。那些高山石竹,裹着脏脏的青苔,像刚从水中打捞出来。繁茂树枝遮蔽的空气中有一股恶味——其实野兽大可选择在此伏击我们,施瓦辛格的《铁血战士》就是这样的。在即将登顶的坡上,我们还看到了一种地狱奇景——一些密密麻麻、弯弯曲曲的裹着青苔的各种人形的怪树,如同昏暗光线下的幽灵一排排的在那儿因受罚而哀哭。可是你定睛一看,他们又成了没有生命的枯枝,折断的鹿角,枯朽的栅栏,海底沉船那发出幽光的遗骸。

接着就到达了山顶。四周丛林如盖,地下是厚厚的落叶,在一个拱形的土丘上有三株树,老钟就靠在中间那株树下,向我们介绍:“这就是这座山的至高点——2913米。记得有个大人物游玩至此,未经介绍,他是第一个选择在这儿坐下去的。这些人很懂地势。”老钟还请我们每人去坐一下,却没人去。

我们要看木莲和林海,就按老钟的方法,在陡处找那些不会阻碍视野的大树,爬上去踩在伸出的枝桠上,四面八方的景致就尽收眼底了。原来大顶的山形与我的想象不同。它的背后并非传言中陡直的荒坡,也看不见江水,而是一个处在中心的粗糙损蚀的金字塔,守护着周围浩瀚的森林。站在树枝上,天空水洗般湛蓝,重叠的远山没有穷尽,浓郁的森林喷出一大股湿气,像巨大的毯子一样铺展,绝妙的光线又使这青花菜般拥挤的森林如凝固的浮雕,镂刻出微妙的图形。当年那位僧人应该也如此俯视过这片起伏的林海:风的呼啸、百兽的呐喊、树林的摇撼,可能会使他联想到昔日的军队;然后,大自然让他看到了他苦苦追寻的帝国之魂——疆域的版图,原来就藏在这片森林里。是时候结束这段旅程了。我们能想到他对大顶的崇拜——在对面建寺,每日朝拜,还定期上山领受神启。

我们一直下去,终于看到了木莲花。她藏在深谷或山丘中的凹处,走近才发现高不可及:遥远而飘渺,淡淡的红色,还有冰雪一样的洁白,你实在无法真切的看她。如果你非常想亲近她,或者说了解她——沿这棵被刀刻上一个个凹槽的千余丈的树顽强上攀,再把她摘下来……可你根本来不及插花瓶或者对别人炫耀。她的魂魄是一汪清气,离开大地后,阿忒密斯会将她捧着上升到一个更加灿烂的高空,让她看世间那些一无所获的嗟叹。

归途中,我们看见一只猴子的背影。我还看到它咋一回头的那张红脸,严峻得近乎古怪,但绝不会是欢迎的意思。成群的野兽都在躲我们,却又在暗处关注我们,我能感觉到这点。一路上都见到动物粪便。到了深深的谷底,浓密的森林不情愿的为我们让开一道缝隙,使我们见识到了各种参天古树。他们鼓起肌肉隆起的胸膛,粗大的树根从土里拔出,像是丰富的血管和神经纤维制成的标本。那些香樟、八角、红豆杉、云杉、樱桃、紫柚、水青……都有各自的位置,都是林勃中的贤士。后来我们终于看到了森林中至高无上的王者,一棵足有六米直径的水青树,需要我们更艰难的仰望,粗糙开裂的树皮,盘曲虬结的筋脉展示的是这个家族弘大浩繁的世系。

在林中,我们想模仿一下勇士,把扭成麻花的树藤割开,吸一点水尝尝,可好久都没有一滴。老钟说:“连续的干旱,这儿也受到影响。山涧已不淌水,你摸摸这些树皮上本来潮湿的青苔,现在都能点火了。”

我们还在路旁看见山坡上一些发着幽光的死树,裹着厚厚的苔绒,横七竖八的倒着,已与枯叶腐土融合了。它们拥有过一切美好的过去,死亡也像熟睡一样安详,真像那远去的黄金种族。在森林深处,我还听见了一种呼声,由远至近,既陌生又熟悉,像是来自我那遥远过去的自己——或者说我们的远祖——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最原始的释放。老钟说那种与生俱来的共鸣其实是熊的声音。

“它如此叫唤是什么意思?”我感到相当好奇。

“发情。现在是发情期啊!”老钟紧张的看着坡上那几棵树。呐喊是从那后面传来,树被有节律的拍得山谷回响,类似伴着鼓声的非洲野蛮舞蹈——交配前对丰产之神的祈祷,可能有相类似的意思吧。

接下去是一片冲刷过的林莽。顺山坡而下像是骑马冲下的丛林战士,所向披靡,凝固了一场过去战争的瞬间。这就是它们的杰作,蛮荒的破坏力才造就了如此震撼的美,让我想起了较为排斥工具的希腊人。

听见了放牛人的吆喝,我们如梦醒了一般,从古老的原始世界又回到现实。我真不相信居然走了9个多小时。一路追随我们的小狗,还奄奄一息的支撑着到山门口送我们。记得它走不动时,我抱了它一段,当熊叫喊时,就它还陪着我。它是在支持我在大顶上的辩论:视自己为崇高者其反卑微,反之亦然。

临别时老钟想听我的感受。我说:

“我去过很多山,但今天感觉意犹未尽,绕了一圈,只是在外面游荡。我不知道哪里是真正的核心,哪里是可以开启的奥秘之门。”

老钟则说:“没有一模一样的山,也不会有完全相同的感受。木莲花山不属于那种让你一眼能看明白的山,也不会让你脱胎换骨。也许你还没走到,其实它已拥抱过你;而当你真正想走进时,你又开始远离了它。”

“是的,也许彼此并不了解吧。可我并不满足这种状态。”

与荒野为伴的人对外人好奇的亲近感总是委婉的拒绝,可这次还是加了建议:“嗯,你是可以花些时间的,一定的距离,一些美好的照片、想象……那确实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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