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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一个腰弯得比弓还要弯的残疾人。用妈的话说:“你爹是一个老实得不透气儿的人。”

在苦难的旧中国,父亲是个吃苦最多的人。大伯死的早,小爹年纪小,父亲十几岁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喂牛犁地摇耧撒种,他样样都得干。后来,国民党派壮丁,妈把小爹藏在麦糠窝里不让去。保长找不到小爹,就把父亲抓到都司衙,毒打之后又给关了起来。妈拿钱把父亲赎出来后,又被派去顶壮丁的名额——拉兵差。当时,拉兵差就是应去当壮丁而没有去的,必须由几户联结,你出牛,我出车,联合起来,组成一犋牛车,为国民党政府和军队运物资,拉军货。

那时候,父亲他们出门拉兵差,有时候有一二辆同行,有时候有三五辆同行。我听父亲讲过,他们远的去过许昌、信阳、马山口、老河口等地。近的更是不计其数。要是遇到天干路响还勉强能走;遇到天阴下雨或者下雪天那可就遭了。那时候的路,不像现在的水泥柏油路,尽是些坑坑洼洼的烂泥土路,很不好走。上坡过河时一犋牛是根本上不去的,往往要卸下另外一犋或二犋甚至三犋四犋牛,搭帮着往上拉。

有一年冬天,父亲他们被派去西峡口拉兵差。父亲赶的头车首先被陷进了河里,五犋牛一齐套上,使的通身汗流,还是拉不上去。父亲那时年轻有力,跳进齐腰深的河里,拼命地推,拼命地喊,拼命地打牛。但还是拉不上去。后来,只好把货一样一样地卸下来,把空车拉上岸又一样一样地装上车。那次因牛车陷进河里,误了规定的时间,父亲被长官打了一顿,罚坐禁闭一夜。象这样的恶劣环境,在父亲们看来是经常遇到的,而且也是命中注定的。

久而久之,父亲的腰、腿总是疼痛。有时痛得浑身是汗,在地上乱滚。

可怜的父亲啊,此时的你,正如一头“病卧残阳①”的老牛。可怜的父亲啊,那时,你如能吃上一点点药,或者歇上个月二四十,也许就不会落下终身残疾了。( 文章阅读网: )

就这样,父亲的腰一个劲儿地痛着,兵差仍被逼迫风雨无阻地拉着。终于,有一天父亲在拉兵差的路上支持不住了,他瘫倒在地,同行拉差的把他拉了回来。回来后,一病就是半年。半年后,父亲他人虽然勉强能站起来了,但腰却弯得再也没有直起来,而且随着岁月与苦难的折磨,父亲的腰也越来越弯了。

尽管父亲的腰越来越弯,但他是一个一身不闲的人。重活不能干了,他就教小爹学会全套的庄稼活。他自己开始学习篾匠手艺。那时候,哥哥正在上高中,而且学习又特别好,总是跳级。可家里穷得可怜,差不多就要付不起哥哥的读书费用了。为了供哥哥求学,父亲既要编篾货,有时还要和妈妈一起到地里挖老瓜蒜(半夏)、剥棉柴皮、捋构果等卖钱,为哥哥上学攒钱。

后来,哥哥的同窗好友卢金哥哥,因父母双亡,哥嫂又不管他,仅靠年迈的外婆供他上学,后来外婆也饿死了。所以卢金哥哥在校一天只吃一顿饭。可是他的学习也特别好,死活又不肯放弃学业。父亲听了哥哥讲罢卢金哥哥的情况以后,只说了一句话:“只当咱们又要了一个娃儿,供他上吧。”

话虽这么说,供一个学生上学就已经支持不住了,现在还要再添一个,这不是雪上加霜吗?妈妈常常熬煎的直流泪。因为该想的办法都想尽了,该吃的苦都吃尽了。你说还能咋办呢?

我的父亲和我的儿子

万般无奈,父亲就去找大队长贷款。那大队长塌蒙着眼儿,瞅瞅背驼着,头佝着的父亲,说道:“你看看你这穷得连老鼠都不想去的人家儿,还想贷款?”不但不给贷款,还尽说些难听的话。

后来,妈妈出主意,将自家房子上的瓦溜下来卖了,供他哥俩上学。可是父亲不同意。妈妈不管那些,背着父亲找人连夜将房子上的瓦溜下来卖了。结果,真的闯下大祸。妈知道风声后,叫父亲快跑。父亲说,我不跑。妈气得直咬牙,说:“你真是死钉称,是死榆木疙瘩!”那天夜里,妈揣上卖瓦的钱,跑到学校为哥哥他俩交了伙食费。

第二天,大队长带领五六个基干民兵,把父亲吊在大队部的过梁上。那大队长用烧热的旱烟袋锅,咣咣咣地敲着父亲的头说:

“背锅子呀!你也不尿泡尿照照你那人影儿,你算个啥人儿?三天不挨打,你就敢上房揭瓦了!你以为你的房子就是你的了?这是六集中!这是社会主义!你的?你的也是集体的!打!给我打!”

挨打还不算,父亲又被拉到全村的群众大会上进行批斗。当父亲被打、被斗得只剩下一口悠悠气儿的时候,才被几个民兵给弄了回来。

可怜的父亲啊,你就是有些“死钉称”,你咋不跑呢?你跑了,也许就不会挨那么多的打了,受那么大的侮辱了。

不过,还是苍天有眼哪!尽管父亲吃尽了苦,受尽了累,挨了打,还受尽了侮辱。但争气的小哥俩,那年都考上了大学。哥哥不说了,特别是在送卢金哥哥上大学走的那天,木讷少语的卢金哥哥,扒在父母的面前,长跪不起,哭着认父母为“爹娘”。卢金哥哥毕业虽然分配到沈阳工作,但每年都给“爹娘”寄钱寄物,问寒问暖,跟亲儿子一样。

父亲,人老实主要是他人心实。对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吃饭时,有个先喝汤后吃馍的习惯。记得我只有五六岁的时候,听小爹多次说,父亲在湖北张集合作社打工当篾匠,天天能吃“杠子馍”。馋得我一天到晚,尽想着、比着“杠子馍”有多粗、多长。有一天,我闹着要小爹带我去找父亲吃“杠子馍”。说是“杠子馍”,其实不过是揉得长一些,相当于现在的二两左右的杂面馍。我一去,抱着那杠子馍,三下两下便全吞了。父亲看着我那馋样,说:“娃儿啊,慢点吃,白噎住了。”可父亲不吃馍,光喝汤。

现在想想,饥饿的儿子的到来,吃了父亲的那一份,所以当爹的也只有喝汤了。事隔三十多年,我从部队转业到法院工作,父亲到法院来看我的儿子,我那天真的儿子,看见爷爷吃饭时,总是唏唏溜溜地光喝汤,就问爷爷:“爷爷,你咋光喝汤哩?”爷爷说:“馍好收拾。”

后来,我又从法院调到县委办工作,有一年,家里责任田里种的西瓜不好卖。妈叫父亲和他的只有十几岁的大孙子,把一拉车西瓜拉到县委机关来卖。机关的同志包括县委的领导知道是我的父亲,都积极来买瓜。此前,我告诉父亲说,谁来了你给他几个就了了。父亲说,越是那样才越没人要了。仍一秤一秤地称,一个一个地卖。心实诚得不行。

这年种罢麦,父亲从家里给我送来一个30多斤重的大西瓜。儿子用小手拍着大西瓜,高兴地唱着:“大西瓜,大西瓜,爷爷的大西瓜。”谁知杀开一看,瓤都搁得有些干了。吃到嘴里是面的,只吃一块就噎得吃不下去了。父亲不吃瓜,光要瓜籽。

在我的印象中,不管哪一个生产队长,都喜欢给父亲派活。那时生产队里分粮食、分红薯等总是由两个人看秤。只要父亲在场,总叫他复看一次。白看这不起眼的一看,那是全生产队社员对父亲的信任。因为在社员们的心里,只有父亲看过的秤才公平,才放心。那时,生产队看仓库,看红薯母子,看青,或者是在生产队里喂牲口等,都是活轻又不少记工分的活,但又是特别让人不放心,特别重要的位置。所以历任的队长都叫父亲干。因为父亲人老实,干啥队长和群众都满意。

可妈就没有满意过父亲。妈说,没你看红薯母子,拣俩不出芽的烂红薯回来,我看谁也不会说个任啥儿。父亲像是没听见妈的话。而是把那些因烧畦等原因不出芽的红薯,弄到生产队的牛屋里,叫磨磨喂牛。

父亲在生产队里喂牛的时候,妈说,不说叫你象有的人那样往屋里偷料吃,没你就不会把料布袋投投,弄一捧回来。父亲不听妈说,一把饲料也没往家里拿过。后来,队长叫父亲看青,妈说,没你就不会顺手拽两把红薯秧回来喂喂猪。父亲不吭气,每次从地里回来,手里总是拿一把在红薯地里薅的乱秧草。

生产队又派父亲去种瓜。这可是生产队唯一的一项副业收入,搞得好了既能见到现钱,卖完瓜还能给群众分点红。瓜板儿又能吃不掏钱的瓜。可父亲摘瓜时总是自己提前把瓜摘好放在地头,他怕别人踩坏他的瓜龙头。过称时他总是叫队里派人过称,他不去卖瓜,也不摸现钱。

那时,我和弟弟往瓜庵里给父亲送饭,总是找些话问父亲,现在的瓜熟了没有。父亲总是回答说,没熟。馋得我和弟弟嘴里直唏溜。心想,那怕父亲给摘一个小甜瓜,或者一个小菜瓜也行。可我们的父亲,却把那些瓜看得真像金宝蛋儿一样,从来不叫我们进到瓜地里。不过,偶尔父亲也有发善心的时候,他给我们摘那些初把的歪瓜,吃到嘴里旁苦旁酸。其实那都是些甩到沟里也没人拣的小瓜、坏瓜。妈说,“你那个爹呀,就是死筋得不透气儿!”

父亲的死筋与不透气儿,终于遭了殃。那一年,父亲为生产队种的西瓜,施的是香油饼,长的又大又甜,谁都想吃。特别是队里那些顽皮捣蛋的半桩小娃们,一天到晚总想去偷吃父亲的瓜。但父亲看的严,他们无法下手。后来,这些顽皮娃们就顺着地山沟,顺着包谷地,头缠西瓜秧,慢慢爬到西瓜地里,偷吃不算,他们有时还把西瓜下个定子,往瓜里尿尿、屙屎、塞坷垃;有时还在西瓜上写“背锅子”,画父亲的驼背的像。糟蹋父亲。

父亲对糟蹋他、侮辱他倒不在意。只是对那些看着长大长熟的大西瓜被糟蹋,气得两腿打颤,脸憋得黢青。他搬个小椅坐在地当冲,噘道:“小鳖娃们,逮住你们,看我也往你们嘴里塞坷垃!”但那些“小鳖娃们”仍故意地与父亲捣乱。父亲后来从亲戚家找来一只半大的黑狗,跟他看瓜,当警卫,这才制住了“小鳖娃们”的捣乱。

当然,还有比这更遭殃的:有一年,队里派父亲看护庄稼,重点是看护包谷。一天,我们本家一个叫小四的,钻到包谷地里,正在吃生包谷。父亲逮住他说,你咋吃队里的包谷?小四说,饿了。父亲说,这包谷是集体的,你吃了得按规定扣你家口粮和工分。小四求情说,二叔,饿了,你白报告队长。父亲说,那不行,队里的规矩不能坏。小四不管那么多,蹽开腿挖了。后来,队长按规定扣了小四家10斤口粮和10天的工分。

这小四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气得吵到我家门上,噘到父亲的头上。吵完噘完还嫌不解恨,又在生产队仓库的山墙上,给父亲贴了一张“大字报”。说父亲在看青时偷吃多少多少包谷穗;说父亲种瓜黑使多少多少钱,多吃多少多少瓜。总之,是多吃多占,应该立即撤职,不能再当护青员了。

队里群众看了“大字报”,都笑了,说:“谁要说人家‘背锅子’一句不是,那真是坏良心!”

一个这么老实的,而且又是一个终身残疾的农民被贴大字报,这在全中国恐怕也是不多见的吧!

这,就是我的父亲。写到这里,我的心里是既激动又心酸。高兴的是,父亲活到快80岁时,牙齿仍很齐全。这使我想起,父亲的牙为啥这样齐全硬棒。我记得,那时候,妈总是找些大骨头,在锅闶阆里烧糊让父亲咬嚼。妈说,吃骨头腿有劲,牙不掉。

父亲会个篾匠手艺,经常要到林扒和孟楼两个集镇去赶集买竹杆。去的时候,背的是编好的筐子、土篓,回来扛的是买来的青竹杆。那时候,孟楼的竹杆比较便宜,但路远,有十五里。因家里没有拉车,只能靠肩扛。那时候,父亲肯苦得连一顿饭、一碗茶,甚至一碗白开水也舍不得喝。总是从怀里掏出妈在锅闶阆里给他烧得“两边焦”的红薯面馍,嚼两口垫垫算了。我想,父亲的牙也许就是因为嚼烧骨头、嚼“两边焦”的红薯面馍而磨炼得越来越结实了。所以他老人家活到80岁下世,仍没有掉一颗牙。

但我也心酸。我心酸的是,父亲吃了一辈子的苦,却没有享住我们弟兄多少福。哥哥在郑州教书,我在县城工作,弟弟在镇里开了个超市,生活要说还算过得去。所以,弟兄仨都争着接父亲到身边过过好生活。可父亲总是进城住不到三天,就急着要回农村老家去。他说,在城里住不惯,还是挨着土腥气安生。

这,就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②,是一部历史,一面镜子,一把尺子。他是我心中的楷模,他是我心中的骄傲!

我的父亲,他的腰,虽然是弯的,但是,在我的心中,他的心是直的,是健康的!

我的父亲,他的头,虽然总是那样可怜的低垂着,但是,在我的心中,我的父亲永远是个高大的伟丈夫!

2006年11月21日③记

附记

今年四月二十九日母亲不幸去逝。我们弟兄三个和众儿孙在追忆母亲的同时,哥哥又回忆起父亲的一个实诚的故事。

那时,因家里可怜,哥哥的学费老成问题。一年放暑假,父亲带着哥哥到五十里外构林的一个农场去帮人割禾草,为哥哥凑学费。父亲接过主家递过的钱,便往回走。走了十几里,哥哥说累了,父亲说,累了就歇歇。坐下来休息的时候,父亲无意中数了数主家给的割禾草钱。数数,父亲感觉主家多给了一块钱。又数数,还是多了一块钱。父亲不放心,又叫哥哥给算算、数数,还是多给了一块钱。这时,父亲抽出一块钱,递给哥哥说:“心娃(哥哥的乳名),快给人家送去!”

哥哥接过父亲递过来的一块钱,瞪着眼问父亲:“都走恁远了,是他自己弄错的,又不是咱们……”哥哥跟着父亲酷暑连天,弯腰拱脊的割了五六天,累得皮裂嘴歪的,哪还想再跑回去送这一块钱嘛?

“去!快去!咱不能白要人家这一块钱!”父亲几乎要生气了,一面说,一面模着屁股底下坐着的布鞋,不知是要打哥哥,还是要自己去还钱。不等父亲站起来,哥哥已连连说道:“我去!我去!”

父亲坐在原地等着哥哥还了主家那一块钱才和哥哥一起赶回家。哥哥说,父亲的这种为人实诚劲儿,影响了他一辈子。

2007年5月8日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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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朝李纲的诗:耕地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lěi雷)病卧残阳。

②以下三个自然段已刻在父亲的墓碑上。

③阳历11月21日是我的出生日期,所以以这一日写父亲,永远怀念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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