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桥,不止是一座桥



江山桥,不止是一座桥

我的故乡在江苏南通通州下面的一个小村庄。小时候,乘车回家认不得路的时候,说庆丰乡兴隆灶村,大抵是问不到路的。但是只要说江山桥,十里八乡的乡亲们一准儿异口同声:江山桥啊,晓得,晓得,喏,朝那个方向,过几道路口,再朝东拐,走个两里路就到了。

江山桥,最早的时候还不是一座桥。要想渡过十几米宽的小河,需要乘坐一条小渡船。船很小,一次只能载六七个人。乡亲们在小河南北两边各打一道桩,桩上拴着一条粗粗的钢丝绳,渡船人手里有一个像手榴弹样的木棍,木棍的凹槽就嵌在钢丝绳上,一下一下用劲拉,小船就从河的那一端摆渡到了对岸。

因为家就紧挨着小河,我便常常坐在那条小船上,来来回回地晃荡着。乘客换了一波又一拨,唯一不变的小乘客就是我。有一回,船靠边靠得比较急,轰隆一下,站在船头的我一个狗吃屎摔倒,船上有一汪黑乎乎的积水,把我全身都弄得脏兮兮的。一船的人哈哈大笑,我委屈得放声大哭。外公外婆听到哭声,从屋里跑出来,把我从船上抱回家洗澡换衣服。这以后再乘船,内心便平白多了一份恐惧,生怕再因为惯性跌倒。

好在没两年,村里开始在河上建桥。建桥的时候,我已经随母亲到马鞍山上小学。等到过年放寒假回去的时候,桥已经建好了,名字就叫做江山桥。

对于一个7岁的孩子来说,那座水泥构造拱形桥墩的桥,实在又大又雄伟。站在桥上朝下看,河水静静地流淌着,河面飘着成片成片的浮萍,河岸上满是头顶长着绒须须的芦苇。河水清可见底,水草随着水流的方向柔美地招摇。

闲来无事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一个人带上小花狗,悄悄地钻到桥底下的涵洞里头,呆呆地看小河两岸风光,看炊烟袅袅的村庄,看夜晚绚丽的爆竹烟火,看头顶那一轮圆圆的月亮。大人们总是警告爬桥洞危险,桥最中间的小圆洞,大人们是钻不进来的,那个只能平躺都不能坐直的小桥洞,蕴藏了多少童年的寂寞心事,只有自己明白。

江山桥最热闹的时候,是孩子们放暑假那段时间。吃过夜饭,住在小河两边的村民们三三两两抬着竹床来到江山桥,摇着芭蕉扇,或坐或躺,在桥上纳凉。孩子们是闲不住的,他们在每一张竹床缝隙间疯笑着追逐打闹,追着萤火虫跑。萤火虫喜阴喜水,一到夜幕降临,成千上万只萤火虫打着灯笼飞舞在河面上、桥上、菜地里、树丛间,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如梦似幻,美得无与伦比。小孩子们把它们捉来,装在小玻璃瓶里,做成萤光灯照明。有的还放进蚊帐,伴随着“满天星光”甜蜜入梦。最享受的怕是捉萤火虫的过程,看到萤火虫歇在桥柱上,蹑手蹑脚跟过去,两手慢慢靠拢,最后猛地一抓,萤火虫就到掌心里了。那时候萤火虫多得不稀奇,常常停在大人们摇着的芭蕉扇上,大人们爱惜小生灵,往往用嘴把它们吹走,或者用力摇扇子把它们赶走。如今,在城市里,萤火虫像是绝了迹,再也无处可寻。前几年的一个夏夜,带着女儿去附近的澡堂洗澡,走在前面的一个陌生阿姨捉到了一只萤火虫,回头把它送给了跟在后面的女儿。七岁的小女孩第一次看见萤火虫,小心地捧着,眼里满是惊奇。

大概从初中一年级开始,每年放寒暑假,我就一个人从遥远的江南小城马鞍山回故乡,江山桥是我的必经之路,到了江山桥,就等于到了家。桥头东南角是阿姨家,西南角是大舅舅家,三舅舅家,小舅舅家。外公外婆原先有自己的一间带厨房的小屋,外婆走了以后,外公就在几个儿子家轮流住,每家一个月。几个舅妈也都尽心尽力地侍奉着老人家,陪他打打长牌,喝喝茶聊聊天。农忙的时候,外公常常一个人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手腕上永远戴着那块跟了他几十年的老梅花表,身旁永远开着收音机。兴致来的时候,外公会摆弄摆弄门前的葡萄藤,往羊圈里添几把草。然后背着手,沿着小河走一会,望望桥,也望望田里劳作的儿女。( )

住在河边的孩子都好水。每到盛夏的黄昏,江山桥上就挤满了赤条条的小男孩。他们攀过桥栏杆,站在桥外缘窄窄的边边上,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扑通扑通朝河里跳。有的捏住鼻子,头上脚下;有的伸直双臂,头下脚上;有的直接屁股墩儿朝下;还有的四脚朝天直接拍在水面上,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胆大的女孩也跟着跳,身上穿着小肚兜。胆子小的,蹲在桥栏杆前,看别的孩子跳水又是笑又是叫,热闹得快要沸腾,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我就是胆小的一个,我怕跳下去一头钻进淤泥出不来,又怕脑袋磕着水底的石头尖儿,还怕水鬼咬我的腿,反正可怕的念头很多,不敢轻易造次。等我蹉跎了童年,终于敢跳一回的时候,家门口的这条河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河。河水水位浅了许多,又不大干净,河面满是绿植和机动船的油污,水草茂密缠脚,两岸那些塑料瓶、塑料袋、泡沫垃圾随处可见,再也不能下河游泳嬉戏了。

虽然不敢跳水,下河摸螺蛳、踩河蚌、钓龙虾、划小船却是常有的事。水质好的那些年,河岸浅水区螺蛳多得不得了,随随便便一兜下去,就可以网一大堆,回家洗净了,把螺蛳屁股剪一个小口炒着吃,香喷喷。河蚌满河底都是,光着脚下河,踩到一个圆圆的壳,那一定是了。我不会扎猛子,就想了个笨办法,用两个脚丫夹住河蚌,用力往上一纵,手一抓,这就逮到了。每次下河都有满蓝子的收获,河蚌汤清凉去火,新鲜可口。龙虾就更笨了,捉龙虾的篓子放在河边,实在不消人去看着,只需过几个时辰去看,篓子里一定爬满了龙虾,又是一顿美食。划小船是我的最爱,每次回老家都少不了的游戏项目。说是小船,其实就是一块四四方方的水泥墩儿,不大,面儿上顶多一平米,空心的,人的两只脚就站在这个水泥墩儿中间的圆孔两边,撑着一根竹竿,这就算划船了。划这样的小船着实危险,大人们总不放心,远远地跟着看。小船从江山桥的桥底经过,抬头看桥底,再从桥东边划回来,就算过了瘾了。

记忆尤深的一次,是十几岁的暑假和表姐、表哥、三舅舅下河摸河蚌。舅舅和表哥一路摸到了江山桥底,我和表姐还在刚刚下水的地方。仗着会折腾游几米,我们俩决定游过河去摸蚌。我先到了岸,回头一看,表姐在河中心挣扎,头和两只手在水上浮浮沉沉。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转头看舅舅和表哥,离我们二十几米远,来不及有什么思考,我毫不犹豫朝河中间游过去,试图把表姐解救出来。可是她死死地拽住我的胳膊,两个人在原地动弹不得。我被她拖到了水底,脚都踩到了淤泥,狠狠使了一把劲,把她推向岸边,自己也呛了好几口水,歪歪斜斜连滚带爬到了岸边。两个惊魂未定的人大眼瞪小眼,浑身发抖。舅舅和表哥远远看到刚才的那一幕,河蚌也来不及拿,像浪里白条一样迅速游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埋怨我们不懂事,吓得他们魂都掉了。看到他们这样,我和表姐却忘记了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相视傻笑起来。

我们孙辈们一个个长大,结婚,生子,江山桥也慢慢老去,风采不再。唯一不变的是,每一个子孙回归故土,都会踏上江山桥。江山桥,迎娶了大表哥美丽的新娘,送走了远嫁的表妹,迎来了哇哇啼哭的小侄女小侄子,又送走了我挚爱的外公外婆,还有英年早逝的小舅舅。当然,和它感情最深的,是从小陪它一起长大的我。江山桥知道我童年的秘密,替我保守了那么多年。我和江山桥有一个约定,今生今世,南通都是我履历上的第一故乡,谁都无法改变,永远也别想改变。

江山桥,它见证了故乡亲人所有的悲欢离合,承载了太多浓得化不开的乡愁。有桥的地方就会想起江山桥,到了江山桥,漂泊的心灵就回到了安定的家。

现在你知道了,江山桥,它真的不止是一座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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