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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记忆





北方有句谚语:小满前后,栽瓜埯豆。我小的时候,只要在这个季节下连天雨,父亲便发动全家冒雨到门前菜园里,男女老少,七手八脚,把畦里的秧苗移栽到垄亩上。天一放晴,大人下田锄地,家里只剩老的和小的。阳光不懈怠地照上两日,祖母便领我到园子里,察看栽上去的秧苗有无打蔫儿的,有蔫下来的,祖母就把它们拔掉。被拔掉的,有的是蜷了根的,有的可在根土中挖出地虫。拔掉它们,自然还要补栽新的秧苗。

当时我虽然幼小,但也常常喜欢搅在祖母的劳动中。祖母从水缸里打一大瓦盆水,晒在阳光下。等太阳一压山,祖母让我拎上父亲烧茶的大铁壶,每次装上小半壶晒温的水,来到园里,把事先刨好的埯儿浇上一点水,祖母俯下身,一株一株地把茄子或辣椒的秧苗补栽上,然后再往根部浇一点水,这样,第一道工序就算结束了。翌日早晨,阳光还不是很毒,祖母已从甸子回来了,她腋下夹着一些连根拔下来的艾蒿。祖母和我用艾蒿把补栽的秧苗小心翼翼地覆盖上,等太阳落下山去,移去艾蒿,再浇一点温水,如此三日,不再盖蒿,也不用再浇水,单等它们自然生长了。

然而,让我纳闷儿的是,这样补栽的秧苗似乎已经死掉了,叶子干枯,一根茎子,弯腰低头,毫无生气。再看那些连雨天栽下去的秧苗,一棵棵精神抖擞,理直气壮。祖母对我的疑惑,感到很可笑,她看也不看那些秧苗,说:“甭管了,过两天它就长好了。”“它死了!”祖母让我瞧它们低着的头——倒是一个葱绿的苞苞,有的还张着小嘴儿,可怜巴巴的。祖母告诉我,它们还顾不上长叶子,都还忙着扎根,等根扎深了,太阳就拿它们没有办法了。再看那些枝挺叶茂的秧苗的小脑袋,头神气地仰着,不过,绿苞苞的大小和补栽的相仿佛。等所有的绿苞苞一层一层地张开叶子,后补的也有了秧树的样子,祖母不分先栽还是后栽的,连绿着的老叶和黄了的枯叶,统统掐掉。然而,那些后栽的叶子仍不如先栽的叶片大,而葱绿的颜色似乎没什么区别,都活得很好。有好一段时间,我没去理会它们。

当秧树开出殷红的或雪白的花朵时,有点让我发瞢,我再也认不彻谁是谁了。祖母好象长了法眼似的,它一株一株地指给我,哪些是后补栽的。我也曾独自琢磨了很久,左看右看,我既不能分辨它们,更琢磨不出什么道道儿来。祖母笑我人小,根儿还浅……

菜蔬终于结了果实,我想,这回祖母该不会认出它们了吧?然而,祖母笑得眯起眼睛,她说,不仅她还能认得,这回连我这么“根儿浅”的小孩也瞒不过了。而面前成片的茄子秧,一样的绿,一样的高,怎么分辨?祖母让我看它们的果实,她说,那些长得直而胖的,光泽好看的,就都是晴天补栽的秧苗结出的果实。这着实让我感到十分惊奇,它们明明是后栽上去的,却偏能结出上好的果实。祖母的答案,依然是“根儿扎得深”。

现在想来,“根儿扎得深”,没有比这更合理的答案了。(原创投稿 )

祖母早已去世。她踮着一双晚清的小脚,在战乱中嫁给祖父,那正是她的花季。她生儿育女,默默地劳动,风风火火地操持家务,不辞劳怨地抚育孙男孙女。祖父早逝,她独立支撑着多子多孙的大家,从不抱怨。我不知我们这些孙男孙女算不算她的果实,跟祖母的生活比起来,我们确比她活得顺畅,而回想起来,总觉得又不如那时过得有滋味。我们用自己的大脚支持着健壮的体魄,为一己的小家打拼,我们的下一代,可以说是享受着足够的温馨了。许多年过去,我们甚至忘记自己的双脚是否着地,而我们的下一代呢,他们还屑于关注自己的根吗?

裹脚

这是一个不完整的故事。

因为那时我还幼小,有许多事情是当时的我所不能理解的,所以祖母一般不讲她的过去,更不大讲起她的脚。我能记一点事时,她人已年逾古稀,已近耄耋之年。当时我只觉得他的那双小脚特别好看,尤其是她用脚后跟走路的姿势,那才是真正老太太走路的样子。我当时还不能理解这是残害人性的事,偶尔看到别的老太太船一样的天足,似乎感到很不习惯,意识里,觉得既然是老太太,就不该大脚。祖母经常洗她的那双畸形的小脚,她每次洗脚我差不多都在一旁瞧着,有时我还用手摸一摸(我是他的孙子,摸也无妨,女人的小脚是除了丈夫以外的其他男人绝对碰不得的),说那是三寸金莲,也不为过。她五个脚趾有四个蜷在脚板下,她是踩着脚趾用半个脚背走路的。祖母说她从三岁裹脚,再大了人会很遭罪的,那样的脚趾不易脱臼弯曲,再说,脚裹晚了过于肥大不好看,更不好找人家。当时怎么裹的,她从不详细告诉我们,只说裹脚很遭罪,小孩不愿意了,刺啦一下就把裹脚布扯下来,抓心挠肝地疼。我问扯她裹脚布的人是谁,祖母说是“人家”,“人家”是谁,她从没讲过。我小的时候,那时的农村,不是每个人都经常洗脚,祖母却经常洗她的小脚,当然也不是她的脚特别的脏,因为她路走多了,脚就发炎,时常流脓水。裹脚的人是不穿袜子的,只用裹脚布,棉白布不宜太厚,裹上几层,能穿上那尖溜溜有点翘尖儿的小鞋为宜,裤脚上扎着黑色家织布的腿带子,一双秀气的小脚就全露在了外边。这大概是便于让人欣赏,然而绝对不能碰。

我不知道祖母年轻的时候是怎么下田劳动的,但她一定是要劳动的,因为祖父是“二层眼”——色盲加夜盲。祖父不事菽麦,有谁家办红白喜事,他就给人家吹吹唢呐。家里至今还有几管唢呐,但我们都不会吹。想来祖父也算是个民间艺人了,他吹奏唢呐有自己的绝活儿:他能用两只鼻孔吹奏两管唢呐,双喇叭发出相同的乐曲,特别动听。因此,上下南北屯也格外照顾他的生意。祖父的行当,没有传人,他不主张子孙后代也当“喇叭匠子”,他说那是下九流的勾当,只能混口饭吃,不能发财,更不能当职业。

祖母共生育七个儿女,四儿三女,我的三伯父八岁时生“汗病”死掉了。由于我的大奶奶不生育,祖父就把五岁的长子和三岁的长女过房给了大爷爷家。祖父后来全家搬迁到了北大荒,大伯父和大姑母就留在了辽宁大爷爷家。搬迁的情景我不知道祖母看着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扔下是怎样的心情,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想祖母当然不会死去活来。

家搬到北大荒,祖母直到去世也没回过老家。祖父去世得早,祖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个人拉扯着几个儿女。儿子能下田劳动,祖母便操持全部家务。

大爷爷和大奶奶去世后,大伯父也来北大荒投奔亲娘,算是儿子团聚在母亲身边。大姑母嫁人生育了子女,只能留在辽宁的老家。然而,她的子女们还未成人,她却不幸早逝,娘俩自打分别也没见到最后一面。我在北大荒只见过大姑父来看过祖母一次;文革后期姑父又来过一次,到了公社所在地,他就被当作特务嫌犯给收容所收容了,理由是他没有带探亲证明。祖母为此着急上火,大病一场。好在姑父随身带了军人退役证,没“改造”几天就被政府遣送回原籍辽宁了,直到祖母去世,她再也没见到过这个远隔千里的姑爷。

二姑母出嫁在百里之外的一个山村,她没有扔下一男半女,孩子刚刚出生便夭折了。不知二姑母因此受了打击,还是有其它原因,她忽然中了“大邪”(几个巫医没有医好),亲娘还没及知晓就匆匆离开了人世。噩耗传来,祖母竟不掉一滴眼泪,她没日没夜的踮着小脚在街上来来回回的走,又不让别人陪着她,家人只能偷偷地轮流监护……大家以为她会疯掉,然而祖母终于挺了过来,她自己再没提起此事,别人更不敢触碰她的痛处。祖母依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操持家务,拉扯着孙儿孙女……

二伯父和父亲相继结婚,生子,一大家子十几口一直生活在一起。我记事时,还是大家庭,尽管只有三间土屋。祖母住在我们的屋里。二伯父家的大哥已是十七大八的人了,他初中毕业,被分到其他大队当干宣队员,女孩家看中了这个有文化的年轻人,大哥要结婚了。树大总要分枝,老哥俩商量,家要分开过。征求祖母的意见,祖母虽然舍不得一个和睦的大家庭一分为二,但她说,家大业大,儿孙自有儿孙福,一辈子不管另一辈子的事,分家也是常理。就这样,十几年的妯娌也要各过各的日子了。可是老人该由谁来赡养呢?老哥俩研究,让母亲自己来选择。祖母选择了小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为此二伯母还哭了好几场。

日子虽然分开过,可是祖母每天放心不下,她总要到二伯父家走走,看看,一年三百六十天,风雨无阻。祖母渐渐的年事高了,眼也花了,但是她的耳朵一点也不聋。她常常叫错孙男孙女的乳名,直到听到声音,才骂一声“老糊涂”。她行走渐渐不便,眼睛虽花,也知道去二伯家怎么走。父亲拉了一车黄土堆在门前准备抹墙,她每次上二伯家,先是爬上土堆再慢慢挪下来,然后站起来往前走,回来也是这样。其实她绕开一两步就躲开土堆了,可她偏不,她说,那样就走到别人家里去了。老不舍心,少不舍力,至今我还记得祖母常说的一句话:“等我死了,你们怎么过呢!”

祖母后来瘫痪在床,自己再也不能去二伯家和大哥家了。有时我们背她到二伯家看看,看到家里有人,她又急着要回来,怕家里丢了什么东西。她常说破家值万贯,家里缺什么都憋手,求人不如求己。事实上,祖母一向和邻居们处得非常和睦,家里从没失过盗,当然,她也从没想过拿别人的东西。她的哮喘病渐渐加重,背着她就更捯不上气来。大家商量,二伯家不管多忙,大家每天都要抽空来看看她。开始一段时间,她虽然常常感到不安,但是该见到的人都见到了,也不怎么闹着去二伯家。然而,时间一久,她终于憋不住了,就大声的抱怨:“你们不会给我弄一个车吗?我要去前院看看!”二娘和声细语地说:“我们不都来了吗?您还想谁呀?”她有些急了,嚷道:“我想那三间房!”

大家虽然各过各自的日子,可是,在祖母的心里,大概从来就没有一家分几股这样的概念。手心手背都是肉,孙男孙女也是自己的血脉,重孙子更是命根子。

祖母去世的当天,脸色红润,也不喘了,应是回光返照。她很高兴。她说自己的病好了,等几天能走了,她谁也不求谁,自己去前院,还要去村西头(二伯家的大哥家)。然而她走了,踮着那双流着脓水的前清时的小脚,脑后笼着黑线网罩着的疙瘩鬏,和带着一辈子都操不完的心走了!

大家各过各的日子,甚至天南地北,生活自然比祖母过得滋润得多。“等我死了,你们怎么过呢?”祖母的话似乎还回荡在我的耳际。祖母的担心也许不在于晚辈能不能过好自己的日子,而是树大了不只是要分枝的问题,假如她老人家再高寿一点的话,她就会看到本是自己的枝杈是如何地游离自己的根的。这样看来,祖母还算是幸福的吧。

每当我回忆起祖母那双被扭曲了的裹脚,心里都有说不出的辛酸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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