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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学生食堂的伙食开始发生了不易察觉的变化。

师范的早餐,一度时期是令人羡慕的。读高中时,我的一位姓李的同乡在师范读书,请我吃过。最出名的莫过于发糕,形状像俄罗斯人的大列巴,只不过是雪白雪白的,松软香甜,十分可口。刚进师范时,最让我享受的,也就是每天的早餐和每周一次的打牙祭。

渐渐的,早餐的发糕,颜色在逐渐地加深,像是被涂上了层巧克力。个头在不断地缩小,硬度在不断地加强,还散发出一种怪怪的味道。吃起来,很粗粝,口感很差。鸡蛋汤,也变得清亮亮的,甚至照得见人影。中晚餐的主食,本来是玉米面里掺杂大米,我们俗称的蓑衣饭,大米的比例大概占到三分之一,后来连大米也变得屈指可数了,基本也就是玉米面饭了。中晚餐的菜,翻来覆去的就是那么几样:包菜、南瓜、萝卜、海带、洋芋丁,越来越像是白水煮的。这样的饭菜,难以下咽不说,还不禁饿。而十八九岁年龄的我们,正是精力旺盛爱折腾需要营养的时候,肚子就像个漏斗,油水厚都经不住往里塞,哪经得起这样的饭菜的折腾?常常是刚放下碗,就又开始饿了。

师范是公费,伙食费是由国家统一划拨,每人每月大概是十五元。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按当时的物价,不仅应该吃得饱,而且应该吃得好。那时的猪肉,才几毛钱一斤。鸡蛋,也才几分钱一个。伙食差,肯定是被人为克扣了的,傻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心知肚明,虽心中怨恨,但却敢怒而不敢言,背地里的非议倒是不少,也不乏骂娘的。管伙食的,姓刘还是姓朱,反正就那样的姓,我忘记了,大家背地里都咒骂他,骂他黑心肠,还给他取了一个绰号:某剥皮。剥皮,是《鸡毛信》里的一个臭名昭著的人物,是一个极其贪婪、吝啬、刻薄、雁过都要拔毛的家伙。(原创投稿 )

学生的愤怒越积越深,就像伏天里的一堆干柴,就差迸出那么一颗火星,就能点燃,变成熊熊大火,燎原开来。

一天上午,一张用毛笔字写的揭露食堂问题的大字报出现在我们教室里,应该是高年级文科班哪个同学的杰作。真正让人愤怒的,是大字报披露了即将打牙祭的猪肉是病猪肉,这猪肉就来自某位同学的家乡,言之凿凿,不由得不信。大字报号召各年级各班,为维护自己合法的权益,为了生命健康,罢饭罢课。

大家读了这张大字报,深有同感,很快就在同学中传播。大家针对死猪肉议论开来,各种似是而非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流言满天飞。比如炊事员偷拿食材,食堂的工作人员私分猪肉,管食堂的在外地出售大米,等等,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就像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越议论越心惊,越议论越气愤,个个是义愤填膺,认为学校管理太混乱,太不把我们当人了。不知谁叫了一声,中午不吃饭了,大家轰然叫好。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哪里有剥削,哪里就有斗争!”有人借用领袖的教导,喊出了大家共同的心声。

能不能填饱肚子,其实不是个小问题,而是个大问题,很大的问题。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就是得益于绝大多数人吃不饱肚子,想吃饱肚子。

我们班,像我这样,本来就怨天尤人,心怀不满,长着反肋包骨的,很有那么几个。或县一中毕业,或州一中毕业,到师范读书,觉得是虎落平阳。平日里,臭味相投,物以类聚,对很多事情一知半解却自以为比别人高明,喜欢乱发议论,夸夸其谈。有了这样的事,自然像打了吗啡一样的兴奋。一个个蹦得比谁都高,四处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生怕落于人后。

人的偏激,往往是自我定位出了偏差,志大才疏而不自知,误认为是怀才不遇,心理失衡,显得叛逆、冲动,不可理喻。“十年动乱”,就是发动者别有用心地利用了一部分这样的年轻人急于想证明自己的心理,盲目的热情和可怕的冲动,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的。在罢饭罢课的这场风波中,班主任把我们蹦跶得最欢的四个同学斥为“四人帮”,骂我是摇鹅毛扇的“狗头军师”,虽然有些言过其实,但也不完全是无中生有。但班主任是怎么知道我摇鹅毛扇出谋划策的,不用说,当然是同学背地的出卖。

有人提议对罢饭举手表决,大多数同学都很踊跃,有几个人虽然不愿意,但见绝大数人都举手赞成,也只好少数服从多数。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打饭的人寥寥无几。到了下午上课的时候,学生都睡在寝室里,没有一个人进教室。学校终于发现,学生开始罢饭罢课了。

班主任、学校领导,跑到各寝室做工作,刚开始大家都还很积极地反映伙食问题,但领导的表态含含糊糊。有人很快发现,领导只是急着想平息事态,让我们进教室上课。这无异于火上浇油,更激起了大家的愤怒。明白了领导的用心,无论领导怎样苦口婆心地劝说,再也没有人接话,更没有人在床上动一下。

晚餐的时间到了,班上有一个姓焦的同学,可能是饿得实在难受,背着大家到食堂打饭,触犯了众怒。一进寝室,就被群起而攻之。姓焦的同学来自一个偏远的高山乡镇,家庭应该很困难。平日里,形象比较猥琐,他不大说话,与同学间也鲜有交往,像一个孤独的游魂。后来大概是患上了抑郁症一类的病,神经出现了问题。即将毕业时,在教室里和班主任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正面冲突后,就被送回了家。冲突的原因不详。姓焦的同学是班上唯一没有毕业的学生,据说不久后就病死了。或许,病根就是在罢饭罢课那期间落下的。

吃饭,肚子都饿。不吃饭,肚子饿得就更加难受。即便躺在床上,肚子也咕咕地叫得欢,一动,直冒冷汗。幸好不少的同学存有零食,也有人偷偷溜出去买。有零食的同学,这时候,都显得异乎寻常的大方,主动分给没有零食的同学。虽然数量有限,但聊胜于无。

晚上,领导没有来,班主任露了一下脸,也再也没有出现。大概是学校估摸我们没有耗下去的耐心,想冷处理,以为饿上几顿我们就会乖乖地就范。谁知道,学生也不是好欺负的,一个个都铁了心,咬着牙死扛着。

第二天早操没有一个人去。班主任有些气急败坏,挨个挨个催我们起床。不知谁咕噜了一句“饿得没力气了”,启发了大家,都以此为借口回绝。班主任叫班干部带头,班长出去看了一眼,又缩了回来。团支部书记出去后,不知跑到什么地方躲了起来。班主任毫无办法,只好气咻咻地走了。

早餐自然也没人去,就连姓焦的同学,也不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韪。

事态的发展,大概超出了学校领导的预料。高音喇叭里传来通知学校领导和班主任召开紧急会议的通知。这对我们似乎是一个不小的鼓励,就连那些意志动摇者也似乎看到了希望。

不久,班主任匆匆地来到寝室,向我们传达学校的决定,准备对这次事件进行深入的调查,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改善伙食,但前提是必须现在、马上、立即排队进餐,停止罢课。否则,哪个不听招呼,追究哪个人的责任。

还是没有人动。

班主任有些气急败坏,吼令班长出去。班长出去后,班主任不知和他说了些什么,进来后一言不发的拿起了餐具。大家都瞪着他,他有些不知所措,低着头走了出去。

然后,团支部书记被班主任叫了出去,回来后,也一言不发地拿起餐具,低着头走了出去。其他的班干部也依次被点名叫了出去,而后又依次回到寝室,拿着餐具,低着头走了出去。各个击破,这招实在是厉害。

轮到我了,班主任要我表态,去就餐还是不去就餐。餐厅的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但没有人去就餐。我说,大家去我就去。班主任对我的表态很不满意,提醒我别忘了伤疤忘了痛,要我关键时刻别站错队,并威胁我说,还有没有处理的案底攥在他手里。这案底,指的就是那装着我写了名字的烟头的烟盒,还有那本该死的令我头痛的日记。我看了一眼聚集在餐厅前的人群,见班主任眼里冒着煞气,赶忙改口说:我马上去就餐!

各班的班主任大概都是采用这种办法,挨个挨个逼着学生表态,把学生哄出了寝室。闹了两天,也实在是饿得有些难受了,况且基本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再坚持抗争不合作也实在是没有了什么意义了,正好学校给了个台阶,顺着台阶下当然是最明智的选择。

餐厅前人越聚越多,虽然饥肠辘辘,但没有一个人主动走进餐厅。校长点了一个高年级同学的名,让他带头。那同学走进餐厅,接着第二个、第三个……餐厅里,到处都是狼吞虎咽进食的吧嗒声。一场风波就这样被平息了,皆大欢喜。校园里,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伙食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水平:发糕白白胖胖,招人喜爱;鸡蛋汤里不仅有了鸡蛋,而且还闪烁着几滴油星;蓑衣饭里,也能找到一定数量的大米了;菜肴虽还是老五样,但多了点油水,好吃得多了。

文/曾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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