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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小说


——东荆河畔的黄色小说

父亲用竹扁担挑着我们和一颗鸡蛋,上了一艘货船,黄昏时候,我们接近了豪口,依稀看见母亲和一颗年轻的树向船上的我们招手,这也只是古往今来极其普通的亲人相见的场面,我在此不想过多的描述。

其实,父亲是把我们挑到了荒芜的孤岛。我们居住在豪口大队第二生产队,前面的东荆河就像一条野性的胳膊紧紧的扣住村庄,后面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又如汹涌无比的汪洋狠狠的击打着村庄。小小的二十几户人家的村庄被博大的自然阻隔着,这里原本是一片沼泽,低矮潮湿,沟壑纵横,不知道哪朝哪代迁来一户人家,就繁衍成了现在的二十多户人家,可是人类的生存发展能力远远不及自然,你看芦苇密集,荆棘丛生,茅草遍地,野鸟盘旋,毒蛇缠绕,十里泥路,不见人烟,恰如桃源,与世隔绝,可又没有桃源那般美景;村里人重复着祖辈的故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编织芦席,下河捕鱼,勉强维持生活;许多人一生没有能够到县城,甚至没有能够到公社集镇。我就在这样的孤岛度过了孤寂的童年和少年。( )

其实,父亲是把我们挑到了贫瘠的土地。我那时就对“贫瘠”有了非常深刻的理解,土地是肥沃的,只是野草太多,吞没庄稼,虫灾严重,吞食作物,再加上每年夏天,洪水如猛兽,冲走即将收获的果实,冲走农民的喜悦,民谣“沙湖沔阳洲,十年九不收”,说的一点也没有错。许多日子,一日三餐咀嚼红薯,野菜也是有的,有些苦涩,但充饥足矣,只是久违了我的白米饭,无奈之下,我带领弟弟在一个北风呼啸的深夜,鬼鬼祟祟的到生产队的仓库偷粮,我们搭人梯翻越窗户,心惊胆战,但是满载而归,可是这平生第一次的偷却换来了父亲的拳击。到第二生产队不久,父亲花120元钱买了一间茅草屋,六柱两间的,四周用芦苇围成,并且糊了一些黄泥巴,屋顶用茅草,冬天,强劲的北风吹得茅草屋摇摇欲坠,从芦苇兼泥巴做成的墙壁射进来的寒气,让我仿佛置身于西伯利亚,夏天,硕大的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长长的毒蛇在床底打洞,在它们的陪伴之下,我度过许多可怕的日子。茅草屋里有一盏煤油灯(这是整个村庄唯一的煤油灯,许多家庭根本没有灯),母亲经常把玻璃罩擦的干干净净,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全家人就围坐在煤油灯下,母亲纳鞋,也讲些故事,母亲的故事毕竟有限,可是,除了听故事,我们还能够做什么呢,看灯,静静的看,不厌其烦的看,看煤油是怎样通过灯心,看微弱的火焰一闪一闪,就这样我度过了无数寂寥的夜晚。

其实,父亲是把我们挑到了文化的沙漠。父母都念过书,在当地可以说是文化名人,母亲教书,父亲除了劳作,还帮助生产队做些与文化有关的事情。当时,父亲负责编印一张小报,主要内容是宣传毛泽东思想,批判地富反坏右,鼓励贫下中农抓革命促生产,父亲步行100多公里,到城里买来蜡纸钢板油印机等等,就开始刻写印刷,然后分发到田间地头。我当然是父亲的忠实读者,每期必读,而且津津有味。因为办报的原因,村里订的《人民日报》《湖北日报》就自然由父亲签收保管,我就得以有机会大量阅读,现在三十五岁以上的人应该记得,当时的政治气候对报纸内容的影响是巨大的,内容口号化,形式化,绝对没有实在的故事,更没有什么艺术性,我当时小小的年纪,又如何懂得这些,于是我不厌其烦,拜读不止,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读的是胡拼乱凑的文字,许多日子就在读报之中打发,灵魂就在文字之中游荡,应该得到艺术熏陶的年华就这样被耽误了。多么希望拥有一部长篇小说,品味形象的语言,欣赏动人的故事,感受真实的情感,可是在这荒芜的孤岛,没有书店,在这特殊的背景下,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看小说,否则就会被扣上小资情调的帽子,甚至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文化被阻隔,思想被践踏,人们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可是,在如此情形之下,我居然有了一次看小说的机会——

记得1974年的夏季,东荆河水暴涨,自上而下,汹涌滔滔,我拿着钓鱼杆,和村里一位比我稍大的青年H君来到河边钓鱼,水流湍急,鱼儿不上钩。不知道什么时候,H君低头看什么,我走近一看,他膝盖上面放着一本厚厚的书,可能年代久远,书已陈旧不堪,纸张发黄了,我拿到手里一看,没有封面,没有目录,书的前面和中间缺几十页,他告诉我小说的名字叫《苦菜花》,他是悄悄的借来,以钓鱼的理由和机会偷偷的在河边看的,恳求我不要对外人讲,因为有人说它是黄色小说,是大毒草。我答应了,当然条件是他必须快点看完,然后借给我。

H君没有食言,几天后他把书借给了我。

厚厚的缺少几十页的发黄的书籍,就如黄昏里的一抹跳动的阳光,更如沙漠里的一泓清泉,我年轻的心灵如此丰富,就是因为有了这内容残缺的《苦菜花》,如饥似渴的,废寝忘食的,我沉入到小说的美妙之中。三月不知肉味,或者更长。

恶梦还是降临了,与我同班的郭某某向村支部书记告发了我,说我偷偷的看反动的黄色小说(郭的父亲是地主,村里经常召开群众大会批斗他的父亲,为了讨好,他才告了我),九月一个灰色的日子,在禾场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和父亲分别戴着一顶尖尖的帽子,站在高高的木凳上,沉沉的低着头,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

父亲把我们挑到了这里?许多年之后,我终于明白,把我们挑到这里的是一个时代,一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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