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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上的水泥路



被一阵喧闹声扎醒。

我做了一个恶梦,梦见我立在两列铁轨之间,一列黑色的火车向我疾驰而来。火车长得见不到尾,后半截弯曲着,隐没在重山峻岭中。我慌张地拔腿就跑,可两条腿仿佛在地上生根了一般,任凭我挣扎得关节“咔咔”作响,两只脚掌却纹丝不动,我已经能看见火车头狰狞的面容,看得清它飞速旋转的车轮,像飞快磨砺着的钢刀……

我吓醒了,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床上,拳头握得紧紧的,脚趾也抓得紧紧的,小腿都有点抽筋了。——可算是脱险了!

我掀开被子,下床走了两步,小腿的酸胀立时减轻许多。“突突突突”,一阵钝重的声音蛮横地撞击着我的耳膜,仿佛古代战争片中,攻城的士兵用巨大的吊槌猛烈地撞击生铁铸就的城门。

我的耳膜当然不是生铁打造,所以生疼生疼的,我颇有怨恨地拉开窗帘,想看清肇事者是谁。

窗帘扯开,刺眼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涌进来,如同发令枪响后百米短跑的选手。我眯了一下眼,脖子凑到窗前向下看去。我整个人一下子清醒了。( )

门口的水泥路已经变样了,原来苍白的面容现在露出一大片铁黑色,像犁铧翻过覆雪的农田。门前有一个光着上身瘦骨嶙峋的老人,他手中拿着一架齐腰高的冲击锤,正“突突突”切割着水泥地面的边沿,白色水泥地面慢慢现出弯弯曲曲的裂缝,符咒一般,不一会儿,一大块水泥就脱落下来,我似乎听见它身下压抑多年的地基长长舒了一口气。

记忆中,门前这条小路已有十岁了。我所住的位置属于城中村,在城市的地位如同后宫的侍女,近得天威,难得天幸。随着城市的胃口越来越大,春风竟度玉门关,几乎是眨眼之间,水泥的洪流吞噬了每一寸菜地,高楼的森林长得比四五月的油菜还旺。村里这条水泥小路禁得住风吹雨打,禁得住狗刨鸡抓,却禁不住四轮钢铁的频繁搓捻,渐渐地有了裂缝,有了皱纹,有了创疤一样的坑洼。每天骑电动车出入,我都要绕开所有的坑洼,电动车龙头在手中左扭右扭,自己颇有周处水中搏蛟的感觉。有时下了暴雨,积水一时排不出去,所有的坑洼全潜伏水底。每每这时骑车出入,自己只能凭借脑海中的地图,左穿右梭,右弯左绕,那情那境,我总隐约觉得自己是热带雨林中的排雷工兵。

终于要修路了,我心中有一种新四军游击队听闻日本投降的兴奋。

我飞快地洗漱完毕,穿上外套,换上皮鞋,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农夫山泉的矿泉水,推门出去。站到老人面前,我将手中的矿泉水递了过去。

老人愣了愣,随即憨厚地笑了,笑容像一块潮湿的树皮。他说了声“谢谢”,接过矿泉水,拧开瓶盖,只喝了一小口,对我讪讪地说,还有大半天,得省着点喝。

我说家里还有,再拿两瓶。老人立刻摆手说,别别,我收了钱的。

我明白老人的意思,他一定是觉得自己拿了工钱,再收别人的东西就不好了。

我打量着老人,老人大概六十多岁,头发全白了,而且少得可怜,稀疏的白发就像严冬一蓬蓬的枯草。干瘦的肚皮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两排肋骨就像搓衣板一样。

我左右看看,疑惑地问,这么长的路,您一个人?

他笑笑说一个人就够了,有了机器,省事多了。六几年的时候,村里砸石头修江堤,我用的还是大锤。现在,轻松多了!老人说着抹了一把汗。

我这时才注意到,老人的手掌上全是厚茧,而且,有的地方茧皮脱落了,里面还是一层茧,仿佛这两只手都穿上了重重的盔甲。

您多大年纪了?我问。

六十五,打得虎!老人自信地说。

该休息了。我说。

“闲不住啊!”老人摇了摇头,“忙了一辈子,突然休息,啥病就来了。况且,做点事,还能给家里多少挣点。儿子房贷很重,我能帮总得帮了,帮不了了,就像这路一样,也到头了。”老人说完望着那半截已成碎石的路。

我心中一动,眼前的老人不正如这路一样?他们都默默为自己的亲人奉献了一辈子,有一口气,就出一份力。老人用坚硬的肩膀挑起了家庭的风风雨雨,老路用坚硬的脊梁挑起了小村的悲欢离合。家变大了,村变强了,他们,也老了。

我站在家门口,感觉自己的肩膀越来越沉重,我知道,我也是一条坚硬的水泥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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